每一位诗人都要从他自己赢得的突破中汲取经验;一贯倾向于“目不转睛地直面糟糕”的哈代,在《一九一二至一九一三年诗抄》中似乎获益颇丰。尽管这组诗具有丰富的细节和精确的地貌,但它却奇怪地显示出一种普世的、近乎不带个人色彩的品质,而它讨论的却是情感范畴的极致。“目不转睛地直面糟糕”与“目不转睛地直面美好”是一对绝配,两者都对中间的东西很少关注。这就像一本书在被放回书架之前被人从结尾到开头匆匆翻了一遍。
可这本书却从未被放回书架。更像一位唯理论者而非唯情论者的哈代,自然会视这组诗为一个矫正机会,以弥补包括他本人在内的许多人眼中的一个不足,即他诗歌的抒情性之不足。的确,《一九一二至一九一三年诗抄》迥异于他先前的墓园冥思手法,那些冥思在形而上层面上十分宏伟,但在情感方面通常却相当苍白。这就解释了这组诗大胆的诗节构成,但最重要的是,这解释了这部作品为何会将视线聚焦在他婚姻生活的初始阶段上,即他与未婚妻的相遇。
从理论上讲,此类相遇能唤起正面情感的喷发,这样的事情也时常发生。但这相遇是太久之前的事情,内省和回顾的镜片常常会显得无效。于是,这镜片便不知不觉地被我们这位诗人惯用的透镜所取代,正是透过这只透镜诗人探究着他钟爱的无穷、“无处不在的意志”以及其他一切,一边探究一边目不转睛地直面糟糕。
他似乎再无其他工具,每当他必须在动人话语和激烈言辞这两者间作出选择时,他通常都会选择后者。这或许应归结于哈代先生性格或性情的某些特定层面,但更令人信服的原因应该还是诗歌职业自身。
因为诗歌对于托马斯·哈代而言首先是一种认知工具。他的书信以及他为其各种版本作品集所写的序言均充满对诗人地位的否定,那些文字所强调的往往是他的诗歌对他而言的日记和注释作用。我认为这些话可以当真。但我们也应该牢记,此人是一位自学成才者,而自学成才者总是对其研习对象的实质而非具体材料更感兴趣。如果他研习的是诗歌,他便会注重诗歌的启示性内涵,并往往以牺牲和谐作为代价。
当然,为把握和谐哈代曾付出超常的努力,他的技艺时常近乎典范。但这只不过是一种技艺。他并非和谐之天才,他的诗句很少能歌唱。他诗歌中的音乐是思想的音乐,这种音乐独一无二。托马斯·哈代诗歌的主要特征就是,其形式因素,如韵脚、格律和头韵等,全都服从于他的思想之驱动力。换句话说,其诗歌的形式因素很少能派生出这种驱动力,它们的主要任务即引入思想,不为思想的发展设置障碍。
我猜想,如果有人问他在一首诗里最看重什么,是洞察还是质感,他或许会含糊其辞,但最终仍会给出一个自学成才者的回答:是洞察。因此,人们就应该依据这一范畴来评判他的诗作,其中也包括这组诗。在这组对于疏远和依恋之极端状态的探究中,他更追求拓展人的洞察力,而非纯粹的自我表现。就这一意义而言,这位前现代派诗人无人能比。同样,就这一意义而言,他的诗作的确是这门职业自身的纯粹反映,这一职业的操作模式即理性和直觉之融合。不过需要说明的是,他多少有点次序颠倒了:他会直觉地面对其作品的内容;而在面对其诗歌的形式因素时,他却过度理性了。
他为此付出了很高的代价。范例之一即他的《月光下》(In the Moonlight),此诗写于《一九一二至一九一三年诗抄》之后两年,但它与这组诗具有某种关联,即便不是主题方面的相近,也具有心理层面的相通。
“哦孤独的工匠,你站在那儿,
像在梦中,为何你紧盯着、紧盯着
她的坟,就好像那儿没有其他的坟?
“如果你憔悴的大眼如此不舍
她的灵魂,借助这僵尸般寒冷的月光,
你或许很快便能唤起她的亡灵!”
“傻瓜,我倒宁愿看见那个鬼魂,
也胜过看世上所有的活人;
但是,我却没有这份福气!”
“哦,她无疑是你深爱的女人,
一起经历悲欢,经受旱涝,
她去了,你的阳光也随之泯灭?”
“不,她不是我爱过的女人,
所有其他人都比她重要,
她终其一生我从未关心。”
“O lonely workman, standing there
In a dream, why do you stare and stare
At her grave, as no other grave there were?
“If your great gaunt eyes so importune
Her soul by the shine of this corpsecold moon,
Maybe you'll raise her phantom soon!”
“Why, fool, it is what I would rather see
Than all the living folk there be;
But alas, there is no such joy for me!”
“Ah — she was one you loved, no doubt,
Through good and evil, through rain and drought,
And when she passed, all your sun went out?”
“Nay:she was the woman I did not love,
Whom all the others were ranked above,
Whom during her life I thought nothing of.”
像哈代的许多诗一样,这首诗似乎也具有民间谣曲的回声,其中有对话,也有社会评论元素。戏仿式的浪漫主义开头以及简洁单调的三行句式——更不用说此诗的标题——在当时的诗语语境中看,均显示出了某种论争色彩。这首诗显然是一种“主题的变奏”,这在哈代本人的创作中十分常见。
社会评论的调性在谣曲中通常十分尖锐,但在这首诗里却显得有些弱化,虽说还能分辨出来。它似乎是服从此诗的心理主题的。诗人十分明智地让一位“工匠”(workman),而非那位路过此地、冷嘲热讽的城里人来道出最后一节中那沉重可怕的洞察。因为,文学中充满危机的良知感通常都是知识阶层的财产。而在这里,却由这位粗俗的、近乎庶民的“工匠”出面表达了哈代所有诗歌中最恐怖、最悲剧的道白。
尽管这里的句法相当清晰,韵律一致,心理发展也很有力,但此诗的质感却因为其三重韵而削弱了诗中的思想内容——不论是从故事线索还是从韵脚自身的品质来看(尤其是后者),这样的三重韵都毫无存在的理由。简而言之,这首诗写得很专业,却不十分出色。我们得到了此诗的矢量,而非其目标。但就人类心灵的真理而言,这一矢量也许就足够了。我们可以想象,诗人在这首诗里以及其他许多情况下对自己正是这么说的。因为,“目不转睛地直面糟糕”会让你对自己的面貌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