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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与理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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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哈代生于一八四年,卒于一九二八年。他的父亲是一位石匠,无力支持儿子完成系统的教育,便让他跟当地一名教堂建筑师做学徒。但他自学了希腊语和拉丁语的经典著作,并在闲暇时写作,直到三十四岁时因《远离尘嚣》获得成功,他才放弃之前的职业。这么一来,他始自一八七一年的文学生涯便可清晰地划分成两个几乎相等的部分,即维多利亚时期和现代时期,因为维多利亚女王恰好死于一九一年。我们知道这两个概念都是标签,可为了篇幅起见,我们仍将使用它们,以便我们能节省一些气力。我们不应在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上浪费太多时间;对我们这位诗人而言,“维多利亚”这个词首先意味着罗伯特·勃朗宁、马修·阿诺德、乔治·梅瑞迪斯、两位罗塞蒂[6]、阿尔杰农·查尔斯·斯温伯恩,当然还有丁尼生,当然还有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和A.E.豪斯曼[7]。你们或许还可以加上查尔斯·达尔文本人、卡莱尔、迪斯雷利、约翰·斯图亚特·米尔、拉斯金、塞缪尔·巴特勒、瓦尔特·佩特。但是让我们到此为止,这已经能让你们获得一个总的印象,了解到我们这位诗人当时所面对的精神和风格参数,或曰压力。让我们从这份名单中除去红衣主教纽曼,因为我们这位诗人是一位生物决定论者和不可知论者;让我们也除去勃朗特姐妹、狄更斯、萨克雷、特洛勒普、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以及其他一些小说家,他们对哈代先生曾经有所影响——当后者是他们中的一员时,但此种影响后来便消失了,比如在哈代写作《黑暗中的画眉》(The Darkling Thrush)一诗时,此诗就是我们要讨论的第一首诗:

 

我倚靠着矮林的门,
严寒灰白如幽灵,
冬天的残渣暗淡了,
白天那只变弱的眼睛。
缠绕的藤蔓茎秆探向天空,
就像被毁竖琴的琴弦,
在附近出没的所有人类
都已潜回家中的火炉前。
大地那锐利的形状
像是世纪的尸体横陈,
云层就是它的墓室,
风在为它的死亡哭泣。
萌芽和降生的古老脉搏
皱缩得又硬又干,
地上的每一个精灵
都没了热情,像我。
突然有个声音响起,
在头顶的萧瑟细枝间——
一曲饱含热情的晚祷,
唱出无尽的欢乐;
一只年老的画眉,憔悴瘦小,
蓬乱着浑身的羽毛,
决定就这样把它的灵魂
投向越来越浓的黑暗。
如此喜悦地鸣叫,
并无太多的理由,
远近的尘世万物间
也未写明原因,
于是我想,它幸福的
晚歌里一定颤动着某种
神圣的希望,它心知肚明,
我却一无所知。
I leant upon a coppice gate
When Frost was spectregray,
And Winter's dregs made desolate
The weakening eye of day.
The tangled binestems scored the sky
Like strings of broken lyres,
And all mankind that haunted nigh
Had sought their household fires.
Tha land's sharp features seemed to be
The Century's corpse outleant,
His crypt the cloudy canopy,
The wind his deathlament,
The ancient pulse of germ and birth
Was shrunken hard and dry,
And every spirit upon earth
Seemed fervourless as I.
At once a voice arose among
The bleak twigs overhead
In a fullhearted evensong
Of joy illimited;
An aged thrush, frail, gaunt, and small,
In blastberuffled plume,
Had chosen thus to fling his soul
Upon the growing gloom.
So little cause for carolings
Of such ecstatic sound
Was written on terrestrial things
Afar or nigh around,
That I could think there trembled through
His happy goodnight air
Some blessed Hope, whereof he knew
And I was unaware.

 

这里的三十二行诗尽管是托马斯·哈代诗作中被收入诗歌合集最多的一首,却不是他最典型的诗作,因为它过于流畅。也许正因为如此,它才经常被收入合集,尽管除了其中的一行,实际上任何一位富有才华或洞见的人都能写出这样的诗。此类诗作在英语诗歌中并不罕见,尤其在上世纪末。这是一首十分流畅、十分透彻的诗;其叙述平滑,结构保守,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叙事谣曲;其情节清晰,十分连贯。换句话说,这里很少地道的哈代。那么此时恰是一个最好的时刻,让我来告诉你们什么是地道的哈代。

地道的哈代是这样一位诗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憎恶平滑的诗行”。要不是因为在他之前那六百年的诗风,要不是因为像丁尼生一样的诗人对他虎视眈眈,此话听起来会有些古怪。说到这一点,他的态度其实与霍普金斯相差不大,我还想说,他俩表达这一态度的方式也差异很小。无论如何,托马斯·哈代的确主要是这样一位诗人,他的诗行拥挤紧绷,充满相互碰撞的辅音和张着大嘴的元音;他的句法十分复杂,冗长的句式因为其貌似随意的用词而愈显艰涩,他的诗节设计令读者的眼睛、耳朵和意识均无所适从,其从不重复的样式前无古人。

“那您干吗还要把他硬塞给我们呢?”你们会问。因为这一切都是蓄意为之的,从本世纪后来那些年间英语诗歌发生的变化来看,他的诗也是极富先兆的。首先,哈代诗句那种蓄意为之的笨拙并不仅仅是一位新诗人为谋求独特风格而作出的努力,尽管这一愿望也发挥了一定的作用。这种表面的粗糙也不应仅仅被视为对后浪漫主义诗人那种音调上的高昂与优雅的反叛。实际上,后浪漫主义诗人的这些特性相当令人钦佩,说哈代或其他任何人“反叛”后浪漫主义诗人,对于这样的命题我们应当持保留态度,如果不是全盘否定的话。我认为,要解释哈代的语言风格,还存在着另外一种更为切实、同时也更为形而上的解释,而哈代的诗语风格自身便是既现实又形而上的。

形而上学永远是现实的,难道不是吗?形而上学越是现实,它就越是形而上,因为世间万物及其相互关系均是形而上学的最后的边疆:它们就是物质借以体现自我的语言。这种语言的句法的确十分复杂。我认为,哈代在其诗歌中所追求的很有可能就是用他的语言产生一种逼真的效果,一种真实的感觉,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说是可信的感觉。他大约认为,语言越粗糙,听起来就越真实。或者至少,语言越少雕琢,就越是真实。在这里,我们或许应该记起他还是一位小说家,虽说我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提及他的这一身份。小说家们都会考虑这类事情,是吗?或者,让我们来一种更富戏剧感的表达:哈代曾是一位考虑这类事情的人,他因此才成了小说家。不过,这个成了小说家的人在此前和此后却是一位诗人。

现在我们已经接近了某些对于我们理解诗人哈代而言相当重要的问题,即我们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的思想是什么样的。此刻,你们恐怕只能暂且接受我的评价,但我希望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哈代的诗句能够佐证这一看法。那我们就开始吧。我认为,托马斯·哈代是一个极具感知能力的狡黠之人。我在这里所用的“狡黠”一词并无负面含义,但或许我最好还是用“心思缜密”一词。因为他的确在缜密地构思他的诗作,不是作为一部小说来设计,而是完完全全作为诗作来构思。换句话说,他自一开始就明白一首诗会是什么样子,它最终会呈现出什么模样,他也准确地知道他的诗最终会有多少行。他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可以相当精确地分解为呈示、展开和结局等不同部分,这与其说是因为它们的结构方式原本如此,不如说是因为结构能力对哈代而言就是一种本能。这种本能源自他的内心,它所体现的与其说是他对当代诗歌潮流的熟悉,不如说是他对希腊和罗马经典作品的阅读,这对于那些自学成才者来说是屡见不鲜的。

他身上这种强大的结构本能也说明了哈代的风格为何从未有过发展,他的手法为何一直没有变化。如果不考虑主题,他的早期诗作可以很方便地置于其晚年诗集中,反过来也一样,他对于其诗作的写作时间和归集相当随意。此外,他最强的能力不是耳朵而是眼睛,我相信,在他看来,诗作的存在方式更像是印刷品而非朗诵对象。他如果朗诵自己的诗作,可能也会结结巴巴,但我不认为他会因此感到不好意思,并尝试加以改进。换句话说,对于他来说,诗歌的宝座就在他的思想中。无论他的某些诗作看上去多么像是面向人群,可它们与其说是真的在寻求公开朗诵,不如说是营造了一幅幅想象中的朗诵场景。即便他那些最为抒情的诗作,也只是对我们称之为诗歌抒情的东西作出了精神手势,它们更愿意紧贴在纸上,而不是运动于你们的唇间。很难想象哈代先生对着麦克风大声朗诵自己诗句的模样,不过我想,麦克风当时尚未发明出来。

好吧,你们或许还是会问我干吗要把他硬塞给你们。因为正是这种无声、这种听觉上的中立——如果你们愿意这么说的话,正是这种理智较之于情感的优势使哈代成了英语诗歌中的先知,这也正是后来的英语诗歌所热衷的。他的诗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传导出一种感觉,即它们在远离它们自己,似乎它们与其说是诗,不如说是在保持某种是诗的假象。这里就包含着一种新美学,这一美学强调艺术的传统手法,但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强调突出或自我声张,而是相反,是将它当做一种伪装,目的在于更好地融入艺术赖以存在的背景。这种美学拓展了艺术的范围,使得艺术能够以最出乎意料的时机和角度挥出更为有力的一击。这里正是现代主义出了差错的地方,不过过去的我们就让它过去吧。

然而,你们不能通过我的话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哈代是块难啃的骨头。事实上,他的诗完全没有任何难解的奥秘。他诗中的独特之处自然就是他对无穷的强烈渴求,而传统手法的限制不仅没有束缚这一渴求,反而使它变得更加强烈了。不过,这些限制的确会束缚普通的、亦即非自我中心的智性,而无穷正是诗歌的标准领地。除此之外,作为诗人的哈代是一个相当简单的命题,不需要任何特殊的哲学热身,你们便能欣赏他的诗。你们甚至可以称他为现实主义诗人,因为他的诗记录下了大量他所处时代的生活现实和心理现实,我们可以大致将这种现实称为维多利亚时代的英格兰。

但你们不能将他称为维多利亚诗人。能使他摆脱这一定义的远不止他实际的生活年代;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则是前面说到的他对无穷的渴望,这同样也能使他摆脱除“诗人”外的任何定义。这个诗人要对你们谈一谈你们的生活,而他自己究竟生活在何时何地却不重要。当然,面对哈代,当你们道出“诗人”这个字眼时,你们眼前出现的不会是一个英俊潇洒、口若悬河的人,也不会是一位身患肺结核病的青年,在灵感袭来的迷狂状态中奋笔疾书,而是一个头脑清醒、日益冷峻的人,他秃顶,中等身材,留着小胡子,鹰钩鼻子,正坐在楼上的书房里,精心构思他那些虽说艰涩、却又冷酷的诗行,偶有所得,他便会发出笑声。

我之所以把他硬塞给你们,在很大程度上就因为这笑声。对于我来说,他是一个十分现代的人物,这并不仅仅因为关于存在的真理在他诗行中所占的比例超出了他的同时代人,而且还因为这些诗行所包含着的准确无误的自我意识。他的诗作似乎在对你们说:是的,我们知道我们是人工制品,因此我们不打算用我们的真理来诱惑你们,实际上,我们并不在意我们听上去有些古怪。不过,姑娘和小伙儿们,如果你们觉得这位诗人很难啃,如果你们觉得他的语汇老掉牙了,你们一定要记住,问题或许不在于作者而在于你们自己。世上没有老掉牙的语汇,只有降低的词汇量。比如说,这就是百老汇如今不再上演莎士比亚剧目的原因,较之于环球剧场的戏迷们,如今的观众显然更难理解诗人莎士比亚的语汇。那么,这就是你们的进步了;最愚蠢的事情就是用进步的观点去回顾历史。现在,我们转向《黑暗中的画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