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永恒之城是一座山城。事实上,它有七座山冈,有些是天然的,有些是人工堆成的,但要踏遍它们却无论如何都是一件苦活儿,尤其是步行,尤其在夏季,虽说其余三个季节的温度也不会太低。此外,这位皇帝的身体状况还相当差;此外,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身体一直没有任何好转。因此,需要一匹马。这座位于卡皮托利欧山顶部的纪念碑实际上填补了马可真实的戎马身影隐去后留下的真空,两千年前,马可一定会相当频繁地现身于这一空间,甚至可以说是每天都出现。在“去广场的路上”,就像那句俗语说的那样[20]。实际上,他是在自广场返回的路上。如果没有米开朗琪罗做的这个基座,这座纪念碑或许就是一行足迹。至多是一行马蹄印。罗马人像所有意大利人一样很迷信,他们始终认为,马可的铜像若是坠落地面,世界的末日就会降临。无论这个迷信说法源于何处,它均有合理之处,如果联想到马可的座右铭就是“泰然”的话。这个词意味着平衡、重压之下的镇静和精神状态的平和,它的字面意思就是“灵魂[21]的平衡”,亦即驾驭心灵,并进一步驾驭世界。将这个斯多葛主义的准则拼错一个字母,我们便能得到这样一个关于纪念碑的定义,即“马上的平衡”。[22]不过,这骑在马上的人身体微微前倾,似在面对他的臣民,他伸展的手臂作出一个介乎于问候和祝福之间的动作。有人曾断言,此人并非马可·奥勒留,而是让罗马皈依了基督教的君士坦丁。不过,这位骑士的脸庞却过于宁静,过于缺乏渴望或激情,过于旁观。这是一张超然的脸庞,却非爱的脸庞,而超然恰是基督教始终难以驾驭的情感。不,这不是君士坦丁,不是一位基督徒。这是一张清心寡欲的脸庞,这是激情的后记,下垂的嘴角是不存幻想的证据。那儿若是现出微笑,你们或许便会想到佛陀。但是,斯多葛主义者们对物理学所知甚多,他们不会对任何形式的人类存在之不朽的观念信以为真。这张脸庞还闪烁着青铜固有的金光,但头发和胡须却已氧化,变成了绿色,就像人的头发和胡须会变白一样。一切思想都想获得金属的状态,青铜却拒绝你任何进入的企图,包括阐释或抚摸。因此,你在这里所面对的就是本质意义上的超然。置身于这一超然之中的皇帝向你微微探身,伸出他的右手问候你或是祝福你,也就是说,他承认你的在场。因为,有他在的地方就没有你,反过来也一样。他的左手在理论上握着缰绳,那缰绳现已不存在,也或许从未有过,因为那匹马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服从这位骑手。
如果这匹马代表自然,那么它则会尤其服从,因为他就代表理智。这显然是一张安东尼王朝的脸庞,尽管他并不出身于这一王朝,而是被收养的嗣子。头发,胡须,有些突出的眼睛,稍稍显得激动的姿势,这一切都很像他那位后来成为他岳父的义父,也很像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在一尊尊奥斯蒂亚[23]大理石制成的雕像中,他们三人的形象难以区分,这并不奇怪。但是,如我们现今所知,一个时期的时尚往往能战胜基因。让我们想一想“甲壳虫乐队”。此外,他也很敬重安东尼·庇护,对后者的各种做派加以模仿,他的相貌可能就是这一态度之副产品。再者,那位与他同时代的雕塑家也许正想传达出义父的统治和义子的统治这两者间的传承关系,这一点为历史学家们所认同,马可本人无疑也希望给后人留下这种印象。也有可能,雕塑家只是想塑造一尊那个时代的典型雕像,一位完美统治者的雕像,我们看到的便是自图密善[24]遇刺以来帝国两位最出色的皇帝之合体——就像他对马的塑造一样,对这匹马的具体身份我们并不关注。不过,十有八九,这的确是《沉思录》的作者本人:他的脸庞和他那略微探向其臣民的躯体与他那部忧郁之书的文本十分吻合,那本书自身也在略微探向人类存在之现实,其姿态与其说是法官,莫如说是调解人。就这一意义而言,这座纪念碑就是一尊雕像的雕像,因为一位运动中的斯多葛主义者是很难表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