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竹,英国钢琴家贺夫指导“台积电钢琴大赛”得奖者的大师班上,一个高中女生上台,乒乒乓乓以又强又快的灵活手指,弹了李斯特的《第十号超技练习曲》。曲音落下,贺夫好一阵子找不到话说,勉强称赞:“完全没有热身,一上台就能这样弹,很不容易呢!”
然后贺夫拿起乐谱,问那女生:“曲子这段有个标记,Desperato,是什么意思?”那女生盯着谱,眼神迷茫,好像才第一次发现那里有这样一个奇怪的词。把每个音符都弹了的女生,却没有注意李斯特在那里写了什么。意大利文“Desperato”不是个冷僻的词,英文里有完全同义的“desperate”,一种强烈的冲动。简单讲,就是人宁可不要命都要去追求的东西,正因为追求不到,所以更无法停止追求,这样的绝望感受。
贺夫说:“就像拜伦站在悬崖边的那种冲动……”不过,看来那个弹琴的女生也不知道拜伦是谁,为什么他要站到悬崖边去。女生把李斯特的曲子弹了,然而她是她,曲子还是曲子,她并没有试图要了解李斯特写这首曲子的用意,也没有打算借演奏这首曲子表达自己内心什么样的激情、什么样的感受。
贺夫想要教的,其实不是怎么弹,毋宁是为什么要弹。他甚至都说出:“你弹得太正确了……”这样听来很奇怪、难以理解的话。他的意思是,一个绝望的人,怎么还能考虑那么多?他内心必定有狂风暴雨正在袭打,狂暴情绪占领了整个人,那才是李斯特作品想要表达的啊!
我想我知道,那个女生从来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弹这首曲子,她把这首曲子单纯地看做练习曲,不过就是技术展现的工具。弹钢琴就是把技术练好,把技术表现出来,太多在台湾学音乐的人,就是用这种技术角度来看待音乐。
我们上次一起听过一位号称神童、小学没毕业就去美国学琴的小孩演奏,她弹肖邦二十四首前奏曲,竟然可以从头到尾傻笑以对,完全没有投入各首曲子里那么不同的情绪,好像最重要的,就只是快乐庆幸地展示自己有本事弹这些曲子,如此而已。
本来,音乐是扩充自我经验的重要管道,通过李斯特的曲子,我们碰触到了人内在最狂暴的热情;通过肖邦的曲子,我们经历了最快速又最复杂的情绪转变,因而我们的生命变丰富了,我们的感受变敏锐了。可是多少在台湾学琴的人,从来没有进入音乐真正的生命核心。他们只学会了为别人演奏,却不知道,懂得为自己演奏,弄清楚自己跟音乐之间的关系,更重要千百倍。这是多大的损失,这是多大的浪费啊!
你生平第一场钢琴独奏会的现场录音。你自己选了一张看不到脸的相片当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