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海菲兹拉奏巴赫无伴奏小提琴组曲的录音,我忍不住赞叹:“怎么可能把双音拉得那么漂亮,简直就像有两把小提琴自在地对唱一般啊!”
你妈妈说:“那要花多少时间才练得出来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花再多时间也练不出这种声音吧!”我回应。
你突然问我:“所以你喜欢海菲兹?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他呢!”我当然喜欢海菲兹,奇怪的是,你怎么会误以为我不喜欢?
我努力回想,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海菲兹的音乐?我想起来了,我讲过我的小提琴老师,以及他的音乐品味。小学五六年级,就是你现在这个年纪,我每天练着感觉好像永远也练不完的韦瓦第,一首协奏曲练完就又有另一首。其他曲子拉得很少,几乎完全没有浪漫主义的曲子,没有门德尔松,没有布鲁赫,更不会有萨拉沙泰。就连贝多芬,老师都只勉强选了第二号奏鸣曲给我拉,等升上初中,才再给了一首《春之奏鸣曲》。
老师的态度很坚定,他认为能将韦瓦第拉好,就练出了干净、清澈的声音。“声音不干净,什么都免谈!”在老师家听到的唱片,几乎毫无例外都是米尔斯坦的录音。我总是期待老师会从另外一个架子上,拿出我连翻都不敢去翻的其他唱片,可是从来没有一次成真。或许是感受到我的眼神去向吧,老师微微摇摇头,说:“那不适合你现在听。”
米尔斯坦真的很干净、很清澈,而且他录了很多韦瓦第的曲子。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小提琴一定要发出那样的声音才是对的。一直到老师离开了台湾,我也放弃了拉奏小提琴,自己在中华路唱片行闲逛,好奇地买了一张老板说的“大师名盘”海菲兹拉奏柴可夫斯基和格拉祖诺夫协奏曲的录音。回家一听,小提琴声音一出现,我就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而且那疙瘩一直维持到音乐放完,久久不退。
怎么可能有这种声音?粗犷、狂热、雄壮,中间夹带了许多毫不在乎的爆音,既不干净更不清澈,然而音乐本身让你完全无法计较清澈不清澈。原来,小提琴还有这样的声音,可以有这样的声音。
我当然喜欢海菲兹,他打开了我对小提琴音乐的理解。是的,他拉琴的方式和米尔斯坦南辕北辙;是的,他拉出的琴音和老师教我的准则截然不同,而他对我最大的魅力,正在于此。
“我的老师不喜欢海菲兹,但我很喜欢啊!”我强调地跟你解释。
你一定是记得我的老师不喜欢海菲兹,理所当然觉得我也不会喜欢海菲兹。不,我多么尊敬老师,也多么怀念老师教给我的一切,但是在海菲兹的音乐这件事上,我有自己的感觉、自己的判断。那是一个人长大会有的空间,也是一个人长大就该承担起来的责任,摸索找出自己的感觉、自己的判断,不再依赖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