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内,连续走进三所高中演讲,讲白先勇和余光中。出发前我都会有点迟疑,讲完回来的路上,我都会有点失神后悔,不是那么确定自己究竟在干嘛。
我到现在清楚记得自己念高中时,最受不了被强迫去听演讲。从小参加周会留下的深刻印象,觉得台上演讲的大人,只会讲两种内容:一种是我们已经听过几千遍,通通一样的东西;另一种是他们自己都不见得相信,更做不到的教条。前一种,让我厌烦;后一种,让我感到虚伪。
高中三年,我只记得听过一场有意义、学到东西的演讲。那是朱西宁先生讲“文学与社会”。演讲那天,出了大太阳,放学后四点钟的庄敬楼礼堂极度闷热,我可以感觉到汗珠一直不断沿着背脊流淌下来。朱老师的声音温雅,没有什么激动起伏,娓娓道来,于是很快地,我可以看到周遭其他同学的头开始一上一下,再一会儿,陆续有人悄悄背起书包,打后门溜走了。可是这些都没有影响我,我始终保持兴奋状态,将朱老师一句句的话铭刻在心上。
那场演讲是“建青社”办的,“建青社”没有权力逼同学去听演讲,我是绝对心甘情愿去的。那阵子,我饥渴地读了一本又一本朱老师写的小说,而且跟随学长到过朱老师家一次,我信任朱老师不可能讲平常其他讲者那种言不由衷的话。
很长一段时间,有学校邀请去演讲,我一定先问:“学生是自愿来听讲吗?”如果不是,我就拒绝去。我无法对着一屋子几百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学生侃侃而谈,我一定会想起自己少年时候的感受,我会觉得背叛了少年时候的自己。
大概两年前吧,一位高中老师改变了我的决定。我在电话中很客气地拒绝她的邀请,表明我无法在全校周会演讲,还诚实地说明了理由。那位老师有点激动地说:“可是我们的周会还是得开啊!”我差点笑出来,因为你们总是要开周会,所以我就应该去演讲?“当然不是!”老师解释说,“我们的学生,平常没有什么机会接触不同的人、不同的想法,所以我特别想借周会时间,找不一样的人来讲话。你不来,我就又得去找那些愿意来讲的人,他们就又会讲同样的、类似的话……”
“可是我说的,他们听得进去?”
“当然不会都听进去,然而总会有几十个听进去了……”
我被说服了。我愿意为那几百人中间的几十个人、甚至几个人走一趟。只要有一个人听进去,我的时间精神就不算浪费。我把自己想象成窗户,努力准备应该带什么样不同的人生光景让他们看到。或许,真的有那么几个孩子,在短短的一两个小时中,刚好愿意打开眼睛,看到他们没看过的繁花杂树。
跟一屋子高中生讲话没那么容易,我常常讲到精疲力竭,声音沙哑,瘫倒在回程的火车座位上。我想出一个句子来安慰自己:“窗户从来不喊累、不抱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