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是我大学同学。毕业后没创业,也从没有在“单位”上过一天班,二十多年里唯一的工作,就是在城市周边租一块地,几亩、几十亩,鲜花好卖的时候种点儿花,花市行情不行就种蔬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农夫的生活。流行音乐听到邓丽君王菲为止,电脑也是前两年刚学会开机,在近三十年中国社会变动最为剧烈的时代,W与这个社会自动脱节。
千万不要以为他就是一个只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城郊菜农。W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家学深厚。在我们还抱着教科书干啃的时候,他已经是诗书漫溢出口成章;在我们刚刚知道雨果、巴尔扎克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唐诗宋词世界名著的系统阅读。这些年被城市化扩展追得在城郊县四处迁徙,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蹲伏在田间菜棚,伺候那些萝卜青菜花花草草。最大的乐趣,就是潜心抚养从山头水边捡回来的十几只肥猫,还有就是每到一处,跟周边几个村子里留守的村姑村妇们互动……前两年同学会,多数人已经是大腹便便眼神黯淡的大叔,只有他精神抖擞面色红润还像个青年。
这些年,每次春节回家,我都会去他城郊的农舍看看,拍一些视频,积攒下来也有几十个小时,准备若干年后,做部纪录片在他追悼会上放。虽然他年龄比我们大,可现在看,我们都会走在他前面,最后他会以孤老的姿态殿后,先把我们一个个送入天国,也许是地狱。
今年回家见到一个真正的农民,四十多岁的远房堂弟。我从没见过他,第一眼还以为是我大伯。他这次过年来武汉,是想在省城托人,看能不能把当年退给村里的地要回来。二十多年前,堂弟带几个村里的小伙子一起去南方打工,建筑、印刷、机械、餐饮,什么都干过,后来成了一个包工头,带着十几个同乡,给建筑工地挑毛渣,虽然没挣到大钱,却也年年有结余。本以为这辈子再不会回农村了,当年离乡,为避交公粮,把分产到户的地退还给了队里。没想到,这几年房地产业不景气,房子盖得少了,找活儿越来越难,何况年纪大了,也干不动了。
不再被城市需要,更不被城市接纳,作为第一代进城打工的农民,堂弟已然被城市淘汰。可生活还要继续,两个儿子都在城里,娶媳妇儿还得他帮忙,不能闲着,只得回乡重新务农。一个农民回到农村,除了田地还能有什么呢?可当年还给队里的地早已经不属于他了,现今回到故土,惶然老无所依。
一年到头,我们辗转在北上广深的CBD,见到的人和事,基本都在另一套语系、另一个轨道。春节回家,算是一次脱轨,让我们看到那些平日少有交集的人和生活。
二十年前离开武汉的时候,Z是我部门的头儿,她有个漂亮女儿,瓷娃娃一样,整天跟在我后面屁颠屁颠地叫叔叔。后来瓷娃娃长大,去美国读书,回国后在著名的投行高盛做分析师。好多年没见,这次回家去看望老领导,才知道后面这些年的事。八年前,Z的丈夫得了肾衰竭,虽然命保住了,但从此大病缠身,每周都得去医院做透析,把全身血液抽出体外,清理一遍,再重新注入身体,这样的大工程一周三次,而且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为照顾丈夫,Z很早就从单位退休,前程似锦的女儿也从北京辞职回家,照顾爸爸。Z丈夫的病从那时起改变了一家三口的生活。“你自己的事业和生活怎么办?”我问Z的女儿。“现在想不了这么多。爸爸这样,没法丢下他。”她这样跟我说的时候,是一种冷静,已经想得很清楚之后的选择。我知道这远不是一句话,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消磨和损耗。
坐那儿聊天,她们一直夸奖我现在的生活,羡慕我活得随性,自由自在,满世界跑,夸我年轻,脸上没有皱纹。有那么一刻,我也傻呵呵地自得,庆幸我的生活,没有遭遇这样的重压和拖累……可离开她们,在回程的车上,我突然有些不安,觉得自己刚才的侥幸心理好轻浮。在庆幸自己的生活没有被种种困难捆绑的时候,我面对的,是承担着亲人疾病重压的妻子和女儿,是两个为责任、为爱放弃了自己的自由和幸福的人,我怎么可以在她们面前得意于自己的侥幸?很多时候,生活的价值不取决于你得到什么,反而在于你的牺牲、付出和失去。回想起自己当时的嘴脸,觉得有些羞耻。
一个人衰老很容易,长大却很难,把自己养育成人是一辈子的辛苦工作。在一年一度的团圆家宴上,十四岁的小侄儿抱着吉他唱了一首歌儿:Be a better man。
……
Feel I/'m getting old before my time我在有生之年将老去
As my soul heals the shame当我的灵魂不再感到羞愧
I will grow through this pain我才能从阵痛中解脱成长
Lord I/'m doing all I can to be a better man上帝啊,我竭尽所能成为一个更好的男人
小侄儿闭目蹙眉,很投入,也不知道这首歌他究竟理解多少。小时候带他上街,穿过闹市,牵着我的手怕丢了不肯放松,好像还是前不久的事。除了唱歌儿,他还喜欢涂鸦,是学校艺术小组的成员。吃饭的时候问他:什么是艺术?他用英语说:Art is everything and art is nothing!(艺术是所有,艺术又什么都不是!)这个回答让我瞬间有些尴尬,不知道自己懂了没有。记得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我写过一篇作文,因被老师在全班表扬,心里暗爽了好几天,作文题目是《雷锋的微笑》——我跟他的差距,就像不是同一个物种。想到这些,对自己的人生很绝望。
过这个年,还有些消息让人恍惚:聚会中,得知已经有同学得病先去了——就死亡而言,四十多岁毕竟还太年轻;二十多年前跟我同时参加工作的女同事,漂亮又有才华,前几年刚刚做上当地报社总编,去年突然出家做尼姑,归隐南山;年初六下午,我家保姆出去买菜失踪了,她老公追过来才知道,保姆利用买菜的时间跟别的男人开房被他发现,吓得离家出走……
这些消息都会叫人听了愣一下。每个人一刀切下去,都可以看到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的年轮。幸亏也就几天,年过完了。在南方,不经历一场雨雪,就不算过完一个整年。最初几天热闹过后,过年的虚妄感跟气温一起降下来,接着是南方阴湿的雨天。
初七回京。火车由南向北,穿行在阔大又细密的冷雨里:一个个静卧平原的村落,偶尔走在田埂地头的农人,村镇小路上骑着摩托飞驰的年轻男女,还有聚集在车站,背着大小行李奔走四方的乌泱泱的人群……人们又开始四处流散,重新面对自己庸常、繁难、不知所终的生活。林宥嘉在《感同身受》里唱:“……我想说/每个人都差不多/不一样的血肉之躯,在痛苦快乐面前/我们都是平起平坐……”想想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不一样的人和生活,也让人觉得人生辽阔。
以前一直以为,雨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水滴,后来看过一本叫《尘埃》的书,才知道,雨水的形成不是因为水,而是因为“尘埃”。科学家告诉我们,整个地表的上空,都悬浮着一层厚厚的尘埃,水蒸气凝结在这些飘浮于高处的尘埃上,形成雨滴,坠落下来,就是雨水。
想想那些“地表上空,悬浮着的厚厚的尘埃”:灰土、病毒、硅藻、真菌、花粉、纤维……人迹一样,包裹着这个星球。由于过于细微和庞大,你看不见它们,但这些飘浮于空中的尘埃,很多都是微小的生命,它们能分解动植物尸体,分解岩石,为土壤培育出各种养分,也能跟着随机的风和雨,传播孢子,生根发芽——这多像我们人类,科学家说,正如恐龙尸骸的尘埃依然飘荡在今天的空气里,我们人类也会是同样的结局——无论生前荣辱成败,我们的尸骸也终将成为土壤的一部分,因大自然的侵蚀而裸露,而游荡,在太阳系未来缓慢的死寂过程中,化为尘埃,吹拂过充满星辰的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