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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范儿》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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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子儿,

坐门墩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干吗呀?

点灯,说话儿,

吹灯,做伴儿,

早晨起来梳小辫儿。

走进悠长的胡同里,您不经意一抬眼,就会发现每扇街门边上都伫立着一对二尺来高的门墩儿,或箱子型或抱鼓型。门墩儿的本来功能并不是供小小子儿坐的器物,而是作为建筑组件来连接支撑大门门框、门槛和门扇的。

门墩儿不是一块简单的石头,它既是一块精美的石雕,更是四合院主人身份的标志。那些个门墩儿上都雕刻着漂亮的图案,或人物,或动物,或工具,或花草,无不表达了对生活的憧憬。刻着鲤鱼跃于两山之间流水之中的是“鲤鱼跳龙门”,象征着步步高升;雕有九只小狮子撒欢嬉戏的叫“九世同居”,体现了对合家团聚、同堂和睦的祝愿;若是刻着三只温顺的绵羊,那是三阳已生,否极泰来的意思,意味着一切都会好的;而一只插有结穗稻谷的花瓶,旁边再雕上一只鹌鹑的则是对岁岁平安的期盼……门墩儿上甚至能刻着故事,比方说京韵大鼓中的那段“白猿偷桃”,就是门墩儿上经常出现的题材,为的是祝愿老年人寿长万年。从型制上分,文员的门前用箱子型的,武将的门前用抱鼓型的,若哪个大门的门墩儿上端坐着一只大狮子,这里必是王侯府邸了。

门墩儿,把胡同装点成了一座石刻艺术博物馆,可胡同里的石雕还不仅是门墩儿一种。如果您偶然发现哪个大门口有敦厚而巨大的上马石,那这个大门原来必是通体朱红色的,这里曾经的主人肯定是公侯以上的“至尊至贵”。再有,即使在今天,您若是在胡同群落里溜达,偶尔还会在一条胡同中正对着另一条胡同口的丁字口发现一种造型古朴简洁的石刻。那是一块不高的石碑,上面用阴文雕着“泰山石敢当”。据说这物件能辟邪。它指示陌生人不必担心,这是一条活胡同,肯定能走出去。只要您有好奇心,肯走动,保不齐就能有新发现。

胡同里的这些青灰色的石头,雕刻着古城永久的记忆,凝固成了深沉的诗。

说了胡同里的石头,就必得聊聊胡同两侧的门。那是一家一户的脸面,标志着最初主人家的身份。不过所谓“门当户对”,可不是说两扇街门正好脸对脸,北京的街门是忌讳那么开的。门当户对,说的是两户人家的街门应该是同一种规制,这也就意味着主人家有着相似的社会地位。

比较常见的街门是如意门,那安装在檐柱上的两扇不太宽阔的木门后面就是平民百姓家的四合院。平民未必是穷人,有钱的商人或是名伶只要没有爵位也算平民,即便家里再阔绰所住的地方也只能算是“宅”,而不能叫做“府”。这些人家的街门都是相对小巧的如意门。如意门的装饰丰富多彩。小门小户的门楣是青瓦排列的五花象眼,下面中槛上,两个八角形门簪用金漆简单写上“如意”二字。有钱人家的门楣镶嵌着细腻的砖雕,镂空镌刻着“荣华富贵”或是狮子滚绣球的图案。下面的门簪也是一排四个,分别雕刻上“吉祥如意”或“福禄寿禧”。可别看装饰得这么花俏,那门的尺寸是一样的,在清代,犯制建大门可是有罪的。

官宦人家的街门是宽敞的广亮大门。门楼上高高的屋顶高出两边的屋宇,两条舒展的清水脊斜伸下来。门前有高出地面四五寸的台阶,门洞像一间敞开的房子那么豁亮,两边的内墙上抹灰涂白,四周勾勒着整齐的线脚。宽大的门扇安装在左右中柱之上,完全打开了可以让一辆马车顺畅地走进深宅大院里。与之非常接近的是金柱大门,只是门面看上去有些小,而且门的位置前移了,安在前檐金柱上。院子里主人的地位自然也比前者略低些个。

在胡同里也能看见没有门洞的花墙子小门楼,上面的清水脊两头翘起,门檐上装饰着花草砖,看上去倒也清新别致。偶尔也有一些砖雕拱门,门楼或是三角形或是半圆形,两边雕有西洋式的花篮,那是民国时期受了西方影响修建的圆明园式门。

北京的胡同很长,可却不让人感到穿越峡谷般的深幽,即使走得再远,人也不觉得累。这除了要归功于门墩儿的装点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胡同的宽度和两旁的院墙高度的比例关系完全符合美学原理。人站在胡同的一侧,他的视野可以覆盖对面院落的全部。这个比例虽然并不十分精确,但大体在一比一至二比一之间。在这个尺度内人走起来会觉得舒坦和亲切,既不觉得拥挤,也不显得僻静。

一条胡同就像一轴铺开了的水墨画,让住在里面的人心里觉得平静,满足。从喧嚣的大街走进胡同,人会忽然感觉自在,脚步也会变得稳当,就连情绪也顿时舒缓下来。胡同里的人们在这样的氛围里安分守己,守着祖上的规矩一代又一代地休养生息,娶媳妇,生儿子,非常文明地过着朴素却精致的小日子。就连胡同两侧的老灰墙都让他们觉得实在,觉得暖和。

胡同的主色调是青砖灰瓦,但灰得并不压抑,并不沉闷。胡同是活生生的,是彩色而灵动的。这不仅在于那些门墩儿和街门,还来自于两旁的树木。即便是再小的胡同,也少不了院子,少不了树。

胡同两旁院子里探出枝杈的多半是枣树,绿肥红瘦的晚春,能给整条胡同带来桂花般的香气。若是仲秋时节,抬眼望去,湛蓝的天空里,那浓绿的叶子背后往往隐藏着一颗颗玛瑙珠子般的小枣儿,红绿相间、晶莹鲜亮。赶巧了一不留神,兴许会有一两颗正好砸在过往行人的头上。

胡同里种植最多的要数国槐和洋槐。那长满了小而浓密绿叶的树冠,犹如一把把大绿伞,为树下的人们遮风挡雨,也给胡同注入清馨的气息。春天的时候,树下面常常趴着玩弹球儿的小小子儿。小丫头儿则把皮筋儿拴在槐树上跳皮筋儿。她们一边跳,一边这样唱着:

槐树槐,槐树槐,

槐树底下搭戏台。

人家姑娘都来了,

我家姑娘还不来……

等到满树槐花开放的时节,远远望去,明媚的阳光里,绿色的树叶间夹杂着一串串白色的“葡萄”。轻盈的槐花飘落下来,撒在慢悠悠走着的老爷子的身上。疏懒的午后,孩子们可以用一根长长的竹竿粘槐树上的季鸟儿(1)。天黑下来了,大老爷们儿会三五成群地伴着阵阵槐香在暖黄色的路灯光影里摆上象棋,扇着蒲扇。老奶奶们一边哄着孙子、孙女玩耍一边哼着那传了几辈子的童谣。不知不觉间,槐香飘进了人们肺腑,胡同弥漫着淡淡的甜和浓浓的人情味儿。

胡同幽静但不寂寞,安详但不乏味。老北京的胡同里一年四季从早到晚都洋溢着各种抑扬顿挫的叫卖声,真是“九腔十八调”。那叫卖声虽无伴奏却极富节律之美,动人心弦。悠远绵长的旋律飘过高高的院墙,穿过四合院里的葡萄架,传进人们的耳朵。院子里的人们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是做什么买卖的来了。

“清水嘞,杏儿嘞,不酸嘞,粘了蜜嘞!”——这是春天卖鲜杏儿的。“蜜嘞哎嗨哎,冰糖葫芦嘞哎哟!”——这是冬天卖糖葫芦的。

“硬面——饽饽。硬面——饽饽。”这旧日胡同深夜里凄凉、沉重的吆喝声不但被侯宝林写进了相声《改行》,而且被曹禺先生作为时代背景写进了话剧《北京人》。

也有的行当招揽生意并不采用吆喝的方式,而是使用简单的乐器。北京人管这叫“报君知”。比较典型的是卖酸梅汤的小贩手里的“冰盏儿”,两个黄铜做成的小碗在小贩灵巧的手里奏出清脆的打击乐,“叮叮叮——嚓嚓,叮叮叮——嚓嚓”,听着就觉得凉快。而剃头匠手里的唤头更动人心魄。一根半尺长的大铁钳子从两根铁皮叉子中间向上潇洒地一挑,“嗞啷——”胡同里的空气也仿佛荡出涟漪。

当然,胡同里最悠远的声音并不是这些吆喝,而是老奶奶们哼唱的童谣。正是这些童谣,几百年如一日地把北京的神韵,北京的魂儿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小小子儿,

坐门墩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