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文学运动以来,散文作家辈出,其中有几位是我私人特别欣赏的。首先应推胡适之先生,他的文章明白清楚,干净利落,而且字里行间有一股诚挚动人的力量,在叙述说理方面是一个很崇高的标样。周作人先生的文字,冷隽冲淡,而且博学多闻,往往逸趣横生。徐志摩先生文中有诗,风流蕴藉,时常浓得化不开。鲁迅先生有刀笔之称,不愧为“辣手著文章”,看他的笔下纵横,嬉怒笑骂,亦复大有可观。陈西滢先生的文字晶莹剔透,清可鉴底,而笔下如行云流水,有意态从容的趣味。当然我所欣赏的不止这几位,不过谈起近代散文,我不由得要先想起这几个人。
陈西滢先生的《西滢闲话》大概是在民国十四年左右发表在《现代评论》的,由于他的见解纯正文字优美的缘故,当时成为这个刊物中之最受人欢迎的一栏,我当时感觉有如爱迪逊与史提尔的《旁观者》的风格。民国十六年我们几个朋友在上海开设新月书店,商得陈先生同意,出版《西滢闲话》,成为新月的最畅销书之一。后来新月书店结束,所出各书版权移让商务印书馆,《西滢闲话》也就由商务继续印行。但是最近十几年来,此书早已绝版,好多年轻的朋友们时常向我问询西滢先生其人其书,我只能告诉他们,西滢就是一直在联合国文教组织代表我们“中华民国”的陈源(通伯)先生,他的夫人就是以小说绘画驰誉国内外的凌叔华女士,叔华的短篇小说集《花之寺》也是新月出版的。至于《西滢闲话》是怎样的一本书,我怎样形容怕也不能恰如其分。前些天收到叔华自英国来信,她说:“我大前年见到了适之,我同他说想找一本《西滢闲话》以便重印,他很赞成,且允代找,不意书未找到,人已找不到了!日内偶然因一位朋友在伦大图书馆借到一本,所以我又想起几年前的心事。……”随后她要我写一篇小序。这就是我写《重印〈西滢闲话〉序》的经过。
西滢先生文笔矫健,但是惜墨如金。我们办《新月》杂志的时候,他适在日本,《新月》第一卷里刊出了他的几篇通讯。他译了一本《少年歌德之创造》。也是新月出版的。我们再想挤他写点东西,总未能如愿。可是这一本《闲话》内容太丰富了,里面有文学、思想、艺术、人物,可以说是三十几年前文艺界的一个缩影。读过鲁迅先生的几册“杂感”的人应该记得,他曾不时地把西滢先生挑选出来作为攻讦的对象,其最得意的讽刺词就是“正人君子”四个字。当然鲁迅先生所谓“正人君子”是一个反语,意谓为非正人君子。如今时隔三十多年,究竟谁是正人君子,谁是行险侥幸,这一笔账可以比较容易地清算出来了。《西滢闲话》现又重印出来,摆在大家眼前,该是很好的参考资料。不过这些问题究竟是随着时代背景的演变而成为过眼云烟了,文学的价值是超越这些一时一地的特殊现象的,《西滢闲话》的真正价值并不系于这些笔墨官司,其价值究竟在哪里是要请读者们自己去体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