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投考大学的学生,简称曰考生。
常言道,生、老、病、死,乃人生四件大事。就我个人而言,除了这四件大事之外,考大学也是一个很大的关键。
中学一毕业,我就觉得飘飘然,不知哪里是我的归宿。“上智与下愚不移”。我并不是谦逊,我非上智,考大学简直没有把握,但我也并不是狂傲,我亦非下愚,总不能不去投考。我惴惴然,在所能投考的地方全去报名了。
有人想安慰我,有人想恫吓我,有人说风凉话:“考学校的事可真没有准,全凭运气。”这倒是正道着了我的心情。我正是要碰碰运气。也许有人相信,考场的事与父母的德行祖上的阴功坟地的风水都很有关系,我却不愿因为自己考学校而连累父母祖坟,所以说我是很单纯地碰碰运气,试试我的流年。
话虽如此,我心里的忐忑不安是与日俱增的。我把铅笔修得溜尖,锥子似的。墨盒里加足了墨汁。自来水笔灌足了墨水,外加墨水一瓶。三角板、毛笔、橡皮……一应俱全。
一清早我到了考场,已经满坑满谷的都是我的难友,一个个的都是神头鬼脸,龇牙咧嘴的。
听人说过,从前科举场中,有人喊:“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想到这里,就毛骨悚然。考场虽然是很爽朗,似也不免有些阴森之气。万一有个鬼魂和我过不去呢?
题目试卷都发下来了。我一目十行,先把题目大略地扫看一遍。还好,听说从前有学校考国文只有一道作文题目,全体交了白卷,因为题目没人懂,题目好像是“卞壸不苟时好论”,典出《晋书》。我这一回总算没有遇见“卞壸”,虽然“井儿”“明儿”也难倒了我。有好几门功课,题目真多,好像是在做常识试验。试场里只听得沙沙地响,像是蚕吃桑叶。我手眼并用,笔不停挥。
“啪”一声。旁边一位朋友的墨水壶摔了,溅了我一裤子蓝墨水。这一点也不稀奇,有必然性。考生没有不洒墨水的。有人的自来水笔干了,这也是必然的。有人站起来大声问,“抄题不抄题?”这也是必然的。
考场大致是肃静的。监考的先生们不知是怎样选的,都是目光炯炯,东一位,西一位,好多道目光在试场上扫来扫去,有的立在台上高瞻远瞩,有的坐在空位子上做埋伏,有的巡回检阅,真是如临大敌。最有趣的是查对照片,一位先生给一个考生相面一次,有时候还需要仔细端详,验明正身而后已。
榜?不是榜!那是犯人的判决书。
榜上如果没有我的名字,我从此在人面前要矮下半尺多。我在街上只能擦着边行走。我在家里只能低声下气地说话。我吃的饭只能从脊梁骨下去。不敢想。如果榜上有名,则除了怕嘴乐得闭不上之外当无其他危险。明天发榜,我这一夜没好睡,直做梦,竟梦见范进。
天亮,报童在街上喊:“买报瞧!买报瞧!”我连爬带滚地起来,买了一张报,打开一看,蚂蚁似的一片人名,我闭紧了嘴,怕心脏从口里跳出来,找来找去,找到了,我的名字赫然在焉!只听得,扑通一声,心像石头一般落了地。我和范进不一样,我没发疯,我也不觉得乐,我只觉得麻木空虚,我不由自主地从眼里迸出了两行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