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期的《文星》里看到居浩然先生的一篇文章,他把scholarship一字译成为“学格”。这一个字是不容易翻译得十分恰当的,因为它含义不太简单。从字面上讲,这个字分两部分,scholar+ship,其重心还是在前一半,ship表示特征、性质、地位等。韦氏字典所下的定义是:character or qualities of a schoolar;attainments in science or literature,formerly in classical literature;learning。这一定义好像是很简单明了,但是很值得我们想一想。什么是学者的特征与性质呢?换言之,怎样才能是一个学者呢?居先生提出了三点,第一是诚实,第二是认真,第三是纪律。愿再补充申说一下。
学者以探求真理为目的,故不求急功近利。学者研究一个问题,往往是很小的而且很偏僻的问题,不惜以狮子搏兔的手段,小题大做,有时候像是迂腐可笑,有时候像是玩物丧志。这种研究可能发生很大的影响,或给人以重要的启示,但亦可能不生什么实际的效果。在学者自身看来,凡是探求真理的努力都是有价值的,题目不嫌其小,不嫌其偏,但求其能有所发现,纵然终于不能有所发现,其探讨的过程仍然是有价值的。学者的态度是“无所为而为”的,是不计功利的。一个有志于学的人,我们只消看看他所研究的题目,就可以约略知道他是否有走上学问之途的希望。学者有时为了探讨真理,不惜牺牲其生命,不惜与权威抗衡,不为利诱自然是更不待言的了。
小题大做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要小题大做需先尽力发掘前人研究的成果与过程;需先对于此一小题所牵涉到的其他各方面的材料做一广泛的探讨,然后方能正式着手。题小,然后才能精到。可是这精到仍是建在广博的基础之上。题目若是大,则纵然用功甚勤,仍常嫌肤泛,可供通俗阅览,不能做专门参考。高谈义理,固然也是学问,不过若无切实的学识做后盾,便要流于空疏。题小而要大做,才能透彻,才能深入,才能巨细靡遗。所以学问之道是艰辛的。
学者有学者的尊严。他不屑于拾人涕唾,有所引证必注明出处,正文里不便述说则皆加脚注,最低限度引号是少不得的。凡是正式论文,必定脚注很多,这样可显示作者的功力与负责的态度。不注明出处,一方面是掠人之美,一方面是削弱了自己论证的力量。论文后面总是附有参考书目,从这书目也可窥见学者的素养。学者不发表正式论文则已,发表则必定全盘公布他的研究经过,没有一点夹带藏掖。
学者不肯强不知以为知。自己没有把握的材料,不但不可妄加议论,即使引述也往往失当,纰漏一出,识者齿冷。尝见文史作者,引证最新科学资料,或国学大师,引证外国文字,一知半解,引喻失当,自以为旁征博引,头头是道,实则暴露自己之无知与大胆,有失学者风度。
有了学者的态度,穷年累月地锲而不舍,自然有相当的造诣。但学者,永远是虚心的,偶有所得,亦不敢沾沾自喜,更不肯大吹大擂地目空一切,做小家子气。剑拔弩张的,火辣辣的,不是学者的气息,学者是谦冲的,深藏若虚的。
学者风度,中外一理。不过以我们的学校制度以及设备环境而论,我们要继续不断地一批批地培养学者,似乎甚有困难。以文字训练来说,现代文古文外国文都极重要,缺一不可,这只是工具的训练,并不是学问本身,而我们的一般青年学子中能有几人粗备语言文字的根底?现在的大学很少有淘汰作用,一入大学,便注定可以毕业,敷衍松懈,在学问上无纪律之可言,上课钟点奇多,而每课都是稀松。到外国去留学的学生,一开学便叫苦连天,都说功课分量重,一星期上三门课便忙不过来。以此例彼,便可知我们的教育积弊之所在。我们的学者,绝大部分都是努力自修成功的,很少是学校机构培养出来的。这不是办法。国家不能等待着学者们自生自灭,国家需要有计划地培植青年学者,大量地生产,使之新陈代谢,日益精进。这不是一纸命令的事,也不是添设机构即可奏效,最要紧的莫过于稳定的生活与充足的设备。讲到学者的养成,所有的学术教育机构皆有责任。有人讥笑我们为文化沙漠,我们也大半自承学术气氛不足。须知现代的学者和从前不同,从前的人可以焚膏继晷皓首穷经,那时候的学术领域比较狭窄,现代的人做学问不能抱残守缺,需要图书馆实验室的良好设备来做辅助。我深感我们的高级学府培育人才,实际上是漫无目标,毕业出来的学生从事专门职业,则常嫌准备不足,继续研究做学问,则大部分根底也很差。这是很可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