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家里装电话,那时候电话叫作“德律风”。二三尺长的木匣子钉在墙上,头上两个白铜电镀的铃儿,远远一看像只猫头鹰,怪不好看的,所以家人几度商量之后,就安在门后头了。我看着三两个工人穿着蓝布短装,胸前一大排纽扣,四五个衣袋,窜房越脊地在拉电线,感觉无限惊奇。装完之后,工人试用一次,只听他一个人喂喂地说鬼话。我家里有一位舅爷爷,平素善修钟表八音盒之类,在我们心目中他是很通机械工程的,所以“德律风”装好之后,他算是兼了一份差事,收发电话全是他的事。初装电话,往往一天也用不着一回,我们真希望话铃响一回。当啷当啷响了,家里慌作一团,到处找舅爷爷,比消防队的车铃还令人急,因为除了他没人敢接,怕触电。
这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电话匣子缩小了,样子不怕人了,不懂机械工程的人也可以随便使用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是余悸未已,对于电话不大感兴趣。有时候我宁愿跑三五里路去看一个朋友,他不在家我就回来,我也不大肯先打电话问一声。缘故在哪里,我不知道,我总是怵着打电话。当然不是怕触电,也不是反对淫奇技巧,大概总还是因为怕麻烦。
如果一打电话,对方就是一阵和蔼而悦耳的声音,当然令人愉快。但是很少如此。下面这样的问答方式是我们可以常听见的。
“喂!哪里?”
“你哪里?”
“你要哪里?”
“你是哪里?”
“管我是哪里!你要的是哪里?”
“我要的是……号。”
“不错,是这里,你找谁?”
于是入了正轨,双方开始通话。这是最幸运的际遇,有时候不这样圆满,比方一面是刁钻古怪,一面是古怪刁钻,谁也不肯先吐露自己的真实地址,好像谁先吐露就算是谁输了似的,僵持的结果是双方动了肝火,声嘶力竭地吼骂一场了事。了事还算是好的,还有骂之不足,继之以行动,放下电话坐上汽车,找到对方掴他几个耳光的。
有些自以为有身份的人,他自己不要号码,他派当差给你打电话,把你找到讯明正身之后告诉你“等着,某某就要和你说话”。你也只好毕恭毕敬地等着,这一等可能工夫很大。他却是很安逸。他没有顾虑到你守株待兔一般的焦躁,唯一的报复方法就是,等他开口的时候,你也告诉他:“等着,某某就来和你说话。”静默三分钟,然后再交谈。
为电话所困扰的人很多。你午睡方酣,电话来了,而且多半是些不相干的事,再不然就是错了。顶恶心的是你离电话很远,严寒的天气,你已脱了衣服要睡,或是半夜三更,突然电话铃响得紧,你不能不去接,结果是他问明你的姓名之后没头没脑地破口骂你一句,而呱嗒一声挂上了。只好含冤而返,带着那一声诅咒入睡。
偏偏也有人爱打电话。家长里短地聊不完,情人对话喁喁不休,恨不得钻进耳机里面去,就是没话说也舍不得挂上。我还知道有人接到电报而没有号码本,便打电话给一个有号码本的人,在电话中把号码一个一个地报,那边便一个一个地查,这电话足足用了一点钟。还有一位教员把学生的名册和考卷丢了,学校逼得紧,也靠了电话而圆满解决,在电话上注册组报一个名字,这位先生便说一个分数,总是七八十分上下。像这样的长时间使用电话,我真担心,我怕街上的电线因通电太久,而烧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