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看完之后,我上网搜索一番,想看看除了书评人,普通读者对这本书的接受程度。虽没有我想象中热闹,但有一个十分有意思的发现,“我不是张迷”这句话出现的概率极高,几乎所有自认为不是“张迷”的读者为张爱玲说几句肯定的话,就一定要补充说明一句:“我不是张迷”,这许是很多人非常反感被贴标签,结果只好自己搞个标签贴上了。我有一个作家朋友,粗粝汉子一个,有一次他和我聊起张爱玲,便说张爱玲是个很不错的作家,他曾经买过一整套张爱玲的作品。然后补充说,但我不是张迷。我大笑,好吧,作为一个张爱玲的作品基本都读过,并且也觉得张爱玲真是个不错的作家的读者,也得赶紧用加粗黑体字强调一下:我也不是张迷。
张迷是谁?很多年前我也曾纳闷这个问题,后来在网络上看到有个叫“张迷客厅”的论坛,才知道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也知道了人们对“张迷”的种种评价。中国文学史当然是不会稀罕研究“张迷”的,但我觉得张迷的存在,却恰恰说明张爱玲在中国文坛上是一个多么独一无二的作家。我的一个朋友,因为喜欢张爱玲,但是拒绝被贴上“张迷”的标签,所以几乎从不在公开场合,和不熟悉的人谈论张爱玲。我身边的“张迷”,如果是业余写写文字的,一落笔就总带着些“张腔”,而职业文字工作者更有意思,很多人平时写东西都是有自己的语言风格,可是只要一碰到写和张爱玲有关的文字,就立刻不自觉地变成了“张腔”。甚至在《小团圆》之后,我读到一些鄙薄此书和张爱玲本人的文章,作者都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不知不觉中模仿张爱玲的语言风格,一个张迷对我说,这正说明了张爱玲的气场强大。我说这正说明了张爱玲的气场强大,但还不够强大。
模仿她的写作风格,学习她的姿态,了解她全套八卦,读过她所有的作品,自觉担任起维护她的义务,就容易产生一种拥有对方的感觉,觉得自己拥有对她的解释权,这是典型的粉丝对待偶像的心态。约翰·列侬被杀,是这种心态发展到极端,幻觉被打破时一种愤怒的表达。我观察到,张迷中的一部分人在谈论张爱玲时,会情不自禁地采取一种很霸道的方式来表达,以粉丝的姿态去质疑其他读者评论的权利和资格,去比较谁更懂她,虽然总是采用一种模仿出来的张氏优雅的姿态,却难以掩饰粗暴的内核。这一部分张迷因为行为表达太过突出,变成了“张迷”的一个标签,导致了有的人对张迷比较反感。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粗暴。一个真正的小说家,他应该拥有的是读者,而不是大量的粉丝,真正的大师就好像是珠穆朗玛峰耸立在世间,他们作品中太过强大的气场,让他们的作品属于整个世界,而绝不可能只被一小部分人所拥有。托尔斯泰的忠实读者不会觉得自己可以拥有托尔斯泰,因为心怀敬畏,也就会多保留一份清醒。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个人一直觉得,虽然张迷很热爱张爱玲,希望她的文学地位上得到更多的承认,但他们往往都没想到过,张爱玲作为偶像的形象和这些张迷,正是这么许多年来的误解,让人们认识不到她是一个很好作家的主要原因。正可谓,成也张迷,败也张迷。张爱玲的才气是毋庸置疑的,她足够勤奋,也有生活的底子,可以说,从各方面来讲,她都有着成为一代大师的必备条件,可惜的是,这个偶像的身份也耽误了张爱玲自己的创作道路,她的文学成就本该远远大于今天她所问世的这些作品,但是她没有走出来,走下去。世人都认为她的写作才华,是因为胡兰成而枯萎了,但是我不这么看,在《小团圆》的序中读到宋淇写给张爱玲的信里有一句里——“你是一个偶像”,作为一个写作者,我还是不得不说,这是我读到的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最糟糕的诅咒。宋淇先生是张爱玲的挚友,也是张爱玲最后信任的人,我相信他必定是真的疼惜张爱玲的,但是他不是一个作家,他的劝告,是一个不懂写作的人,对一个作者的写作最大的伤害。一个作家如果有了“偶像包袱”这种放不下的执念,顾虑重重,想要尽情写作、超越自己、找到真正的灵感是很难的,尤其是像张爱玲这种少年成名的人,前半生写作道路顺风顺水,得到的太容易,这些成就、声名反过来也束缚了她,她必须要用漫长的后半生去学习舍去。如果身边的人再不时提醒她要注意形象,那么这样畏首畏尾地写作,得失心这样重,就会少了一份身为作家尽情挥洒的纯粹自在,她的创造力毕竟大打折扣,这样如何能跳脱豁达,达到大境界?
所以,在读《小团圆》的时候,我心里是一边感到惋惜,一边感到欣慰。惋惜的是,因为种种的原因,这本书出版得太晚,张爱玲如果早一些出版这本书,她能够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作品被讨论,和中国作家群体重新建立链接,这部作品应该是她写作生涯的一个里程碑式的转变,她之后的作品还有可能更上一层楼。而欣慰的是,张爱玲依然有着天才作家的清醒和勇气,她很清楚自己的偶像包袱,也清楚自己身上的枷锁,她在给宋淇的信中说:“这些人是我的老本,也是我的包袱,我得背着。”在这部作品中,我看到作为偶像的张爱玲被她自己一手颠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背叛了她的粉丝,亲手摧毁了他们心中为自己塑造的形象,剥夺了他们的幻觉,但是她不可能像列侬那样被杀死一遍,中国人也不作兴用这么激烈的手段表达。所以有很多粉丝十分愤怒,指责宋以朗不应该出这本书。而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我则更喜欢这种自我颠覆,虽然这自由和解脱我们得知的太晚,但是我为她高兴。
她说她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是“低到了尘埃里”。直到看完《小团圆》,我才明白,说这句话的人真是老实,反倒是常常引用这句话的人太做作。等到她真的扯掉身上那华美的袍子,让人们看到低到尘埃里的真实的时候,很多人却掩面而走了。有人说《小团圆》里写满了她的“放不下”。我的感觉却是相反,那样的恋爱,能像今天这样写出来,不是因为放不下,而是因为放下了。抛开一切世俗名利不谈,真正诚实纯粹的写作,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治愈。她需要把这些往事写出来去求得一个解脱,也需要对自己被“偶像”二字所负累的一生的解脱。谁知道呢,反正她就是那么干了,虽然宋淇提醒了她,她自己也并非不管不顾地决定出版,但是不管怎么说,她毕竟还是亲手把它写出来了,自己的这个偶像,在这个写的过程中,也被自己亲手砸烂了。至于最后要不要出版,要不要在世人面前砸烂,这个问题要看你从什么角度来定义她了,作为偶像张爱玲,不该出,作为作家张爱玲,很应该出。旁观张爱玲的这一生,虽然传奇是足够传奇了,却总觉得无论是作为作家还是女人,其实都没有真正尽兴和任性地活过,总让人觉得好像缺少一口长气,不吐不痛快。但是《小团圆》这本书,的确是让我觉得痛快了一下。她的这口气好歹吐出来了,所以我想她如果在世,能够真正自己做出这个出版的决定,那就更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