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时间看蔡康永写张爱玲的文章里说:“凡有边界的,皆是地狱——人生是监狱。”
又说:
很多人要被拉出去处决了,就大呼小叫,拼命扳住门框不放,搞得其他囚犯心情都变得很坏。当然也有微笑退场,也有发表激昂演说再赴刑的。
也有人,在大家的注视之下,悄无声息地,越狱了……
张爱玲不见了。
越狱成功。
很多人悄无声息地死了,很多人越狱成功。
可是张爱玲,是人生的重刑犯——
她从人生狠狠劈下几块黄金、犯下几件巨案,再大大留下几条线索,然后,飘然远去。
看完有所悟,当初刚看完《小团圆》的时候,读了篇书评,作者说有一个困扰了她很多年的问题,那就是张爱玲晚年为什么不自杀?当时我看到这句话感到很不高兴,觉得作为对他人最基本的尊重,任何人都不该向别人问出这样的问题,要死你自己怎么不去死。但是后来看了蔡生的文章。从另外的角度想了想,就对之前的耿耿于怀一笑了之了。
米兰·昆德拉在《不朽》里,曾经把人类的灵魂分为两类,一种是做加法的灵魂,一种是做减法的灵魂,做加法的人要不断地表现自我,突出自我,要让人们看到自己走在街上,听到自己的意见和声音,要与这个世界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否则他们就会觉得失去了生活的意义,昆德拉说,这种人是大多数,人们结婚生子,不断地沟通说话,穿奇装异服,拍照片搔首弄姿,潜意识里都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记住自己,为了让世界看到自己,以此强调自我的存在。而另外一种做减法的人,则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希望能过点安宁的日子,不被人打扰。他们觉得世界就是监狱,总是想越狱逃跑,因此自动给自己的灵魂降噪,把自己的存在感消减成零,希望有一天偷偷地挖个洞去另外一个世界,从此消失掉,不被人发现。昆德拉说,这两种灵魂走向极端都会很危险。加法灵魂的危险在于一个人的自我会过于膨胀。而减法灵魂的危险是最后彻底失声,存在感寂灭为零。这零并不是死,只是零而已。在昆德拉的小说中,姐姐阿涅斯是减法灵魂。
我从未见过真正像阿涅斯一样的人物,以为那只是个传说。后来看到张爱玲的相关报道,才觉得,她就是真实版的阿涅斯。她晚年在美国深居简出,没有人能找到她,她的地址连家人和朋友都不会告知。世人都在寻找她,有记者甚至住到她家隔壁,但是却毫无头绪,只好翻检她的垃圾想寻得她的一点点蛛丝马迹。这是唯一的一次世人逮到她。但也立刻被她溜走了。在她生命最后的十几年,她把自己灵魂的声音几乎削减为零。有一次,她和一直帮助她的林式同先生通电话,抱怨牙痛,林就说:“牙齿不好就拔掉。我也牙痛,拔掉就没事了!”她若有所悟,自言自语地说:“身外之物还是丢得不够彻底。”
既然这样,活着为何,何不干脆自杀?昆德拉说,自杀的人有时并非意图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是通过自杀这种行为,永远地活在人们的记忆中。这话当然不能概括全部自杀者,但是的确是一部分的原因。三岛由纪夫就是这其中最突出的例子。他暴烈的自杀方式,是为了寻求永恒。但是在《不朽》中,阿涅斯并没有自杀,她只是在一次车祸之后,在丈夫赶来之前,在一丝意识尚存中,自行放弃了生命,她用自然的消逝退出了生命,越狱成功,也从人们的记忆中真正地抹掉了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因此在她死后,她的丈夫和妹妹很快将她忘记,走到了一起,心里没有一丝愧疚。我想如果阿涅斯在天有灵,也会对此无所谓,这是一个做减法的灵魂得到的最大的平静和幸福,并不是一死了之那么简单。张爱玲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做过“不自杀”的决定。并将这个决定贯彻了一生。我想这是因为她洞彻了生死,也洞彻了自杀这件事,她特别知道自己自杀之后,这个世界一定不会放过她,因此她绝不可以自杀,她要活着越狱,活着抛开这一切。冷眼看这世界,看这世人,翻天覆地地将她找遍,想捉拿她的,想观赏她的,利用她的,对她品头论足的那些人,她就是不满足你们,你们只好拿着她的前尘遗事反复咀嚼,嘬点滋味出来。你们想看她自杀,但是她才不会死给你们看的,你们想以此来满足自己嚼婆舌的快感,在她自杀后对她指指戳戳地说,看,我早知道她会自杀的。但是你们休想。
人人都感慨张爱玲晚景凄凉。我始终不曾这样想。在选择生死的问题上,生和死本身都不是悲剧的选择,最重要的是你选择了你想选择的那一个。因此三岛由纪夫暴烈的自杀也好,张爱玲选择活下来也好,都让我佩服,因为这都是一个人经过了长时间严肃的思考做出的选择。尤其是张爱玲对生的选择,也让我明白了一点,一个人在真正经历过生死的抉择,经历过怀疑和迷惑,最后依然放弃了自杀而选择活下去,这样的生,才可以说是基于自己自由意志的选择。那些从来不敢追问自己是否应该自杀的人,不敢认真想想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什么的人,也常常是不敢认真面对死亡的人,他们只是因为被教育了人应该活着,就认为活着是天经地义的事。一味否定自杀的人,其实和一时冲动就从楼上蹦下去的自杀者本质上是一样的,都在浑浑噩噩地对待生命。
人生如狱,这世上本没有什么绝对的自由。假如我们不能选择被生下来,活得痛苦不耐烦时,至少还可以自杀,一想到这点,就让人觉得好轻松。普鲁斯特问卷里有一道题:“你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我的答案是“不能自杀。”因为我希望有生之年,可以保有自杀的能力,即使我可能永远不会使用它。不过自杀毕竟是囚徒暴动,技术含量不高。张爱玲没有选择这样的一条路,她更像是《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安迪,拿把小锤子挖个大洞,剩下的留给你们去扯淡。我相信这世界上肯定在各个角落都隐藏着越狱成功的人,只是他们不像张爱玲这样犯了重罪惹人注意,越狱的难度系数没有这么高罢了。所以张爱玲这个人,越想越觉得她有意思,她上半辈子灵魂做加法,下半辈子灵魂做减法,两者都做到极致,可见一个人的灵魂到底做加法还是减法这种事,也不像米兰·昆德拉小说里那么绝对。大多数的普通人,恐怕更是难以做得绝对彻底,都是一忽加法一忽减法地摇摆不定,一忽想归隐山田,一忽又贪恋人世浮华,就这样在纠纠结结中度过一生。
张爱玲死后,人们第一次进了她的居所,家徒四壁,屋子的女主人,过着极简的生活。人们叹她晚景清贫,她却只嫌身外之物丢得不够。她说——
“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
这收梢,我也喜欢,看得懂的人,就知道她干得有多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