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飞毯
我一生最最难忘的中学时代,几乎全在四川度过。记忆里,那峰连岭接的山国,北有剑阁的拉链锁头,东有巫峡的钥匙留孔,把我围绕在一个大盆地里,不管战争在外面有多狞恶,里面却像母亲的子宫一样安全。
抗战的岁月交通不便,资讯贫乏,却阻挡不了一个中学生好奇的想象。北极拉布兰族有一首歌说:“男孩的意向是风的意向,少年的神往是悠长的神往。”山国的外面是战争,战争的外面呢,又是什么?广阔而多彩的世界等在外面,该值得我去阅历,甚至探险的吧?那时电视在西方也才刚开始,而在四川,不要说电视了,连电影一年也看不到几回,至于收音机,也不普及。于是我瞭望外面世界的两扇窗口,只剩下英文课和外国地理。英文读累了,我便对着亚光舆地社出版的世界地图,放纵少年悠长的神往。
半世纪后,周游过三十几个国家,再贵的世界大地图册也买得起了,回头再去看当年的那本世界地图,该不会大惊小怪了。可是当年我对着那本宝图心醉而神驰,百看不厌,觉得精美极了,比什么美景都更动人。
要初识一个异国,最简单的方式应该是邮票、钞票、地图了。邮票与钞票都印刷精美,色彩悦目,告诉你该国有什么特色,但是得靠通信或旅游才能得到。而地图则到处都有,虽然色彩不那么鲜艳,物象不那么具体,却能用近乎抽象的符号来标示一国的自然与人工,告诉你许多现况,至于该国的景色和民情,则要靠你的想象去捕捉。符号愈抽象,则想象的天地愈广阔。地图的功用虽在知性,却最能激发想象的感性。难怪我从小就喜欢对图遐想。
亚光版那本世界地图,在抗战时期绝不便宜,我这乡下的中学生怎会拥有一册,现在却记不得了。只记得它是我当时最美丽最珍贵的家当,经常带在身边的动产。周末从寄宿的学校走十里的山路回家,到了嘉陵江边,总爱坐在浅黄而柔软的沙岸,在喧嚣却又寂寞的江流声中,展图神游。四川虽云天府之国,却与海神无缘,最近的海岸也在千里以外。所以当时我展图纵目,最神往的是海岸曲折,尤其多岛的国家,少年的远志简直可以饮洋解渴,嚼岛充饥。我望着滔滔南去的江水,不知道何年何月滚滚的浪头能带我出峡、出海,把掌中这地图还原为异国异乡。
我迷上了地理,尤其是地图,而画地图的功课简直成了赏心乐事。不久我便成为班上公认的“地图精”,有同学交不出地图作业,就来求救于我。尤其有两三个女生,虽然事先打好方格,对准原图,临帖一般左顾右盼地一路描下去,到头来山东半岛,咦,居然会高于辽东半岛。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于是我只好愚公移山,出手来重造神州了。“地图精”之名传开之后,连地理老师对我也存了几分戒心。有位老师绰号叫“中东路、昂昂溪”,背着学生在黑板上偶尔画一幅地图要说明什么,就会回过头来匆匆扫我一眼,看我有什么反应。同学们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则竭力装得若无其事。
初三那年,一个冬日的下午,校园里来了个卖旧书刊的小贩,就着柑橘树下,摊开了一地货品。这在巴县悦来场那样的穷乡,也算是稀罕的了。同学们把他团团围住,有的买《聊斋志异》、《七侠五义》、《包公案》或是当时颇为流行的《婉容词》。欢喜新文学的则掏钱买什么《蚀》、《子夜》、《激流》之类,或是中译本的帝俄小说。那天我没有买书,却被一张对折的地图所吸引——一张古色斑斓的土耳其地图。土黄的安纳托利亚高原,柔蓝的黑海和地中海,加上和希腊纠缠的群岛,吸住了我逡巡的目光。生平第一次,我用微薄的零用钱买下了第一幅单张的地图,美感的诱惑多于知性的追求。不过是一个初中生罢了,甚至不知道伊斯坦布尔就是君士坦丁堡,当然也还未闻特洛伊的故事,更不会料到四十年后,自己会从英译本转译出《土耳其现代诗选》。
不过是一个小男孩罢了,对那中东古国、欧亚跳板根本一无所知,更毫无关系,却不乏强烈的神秘感与美感。那男孩只知道他爱地图,更直觉那是智慧的符号、美的密码、大千世界的高额支票,只要他够努力,有一天他必能破符解码,把那张远期支票兑现成壮丽的山川城镇。
其后二十年,我的地图癖虽然与日俱深,但困于环境,收藏量所增有限。台湾的地图在绘制技术上殊少进步,坊间买得到的旧图也欠精致。至于外国地图,不但进口很少,而且售价偏高,简直就买不起。美国新闻处请我翻译惠特曼和弗罗斯特的诗,也经常酬送我文学书籍,但只限于美国作品。朋友赠书,也无非诗集与画册,不是地图。
直到一九六四年,我三十六岁那年,自己开车上了美国的公路,才算看到什么叫做认真的地图。那是为方向盘后的驾驶人准备的公路行车图,例皆三尺长乘两尺宽,把层层的折叠次第展开,可以铺满大半个桌面。一眼望去,大势明显,细节精确,线条清晰而多功能,字体则有轻有重,有正有斜,色彩则雅致悦目,除白底之外只用粉红、线绿、淡黄等等来区别保护区、国家公园、都市住宅,不像一般粗糙的地图着色那么俗艳刺眼。道路分等尤细,大凡铺了路面而分巷双行的,都在里程标点之间注明距离,以便驾驶人规划行程。
有了这样的行车详图,何愁缩地乏术,千里的长途尽在掌握之中了。我在美国教书四载,有两年是独自生活,每次近游或远征,只能跟这样的地图默默讨论,亲密的感觉不下于跟一位知己。
一张精确而详细的地图,有如一个头脑清楚、口齿简洁的博学顾问,十分有用,也十分可靠。太太去美国后,我就把这缩地之术传给了她,从此美利坚之大,高速路之长,跨州越郡,从东岸一直到西岸,就由她在右座担任“读图员”(map reader)了。就这么,我们的车轮滚过二十四州,再回台时,囊中最可贵的纪念品就是各州的行车图、各城的街道图,加上许多特殊分区的地图例如国家公园之类,为数当在百幅以上。
可惊的是,三十多年前从美国各地的加油站收集来的那些地图,不知为何,现在竟已所余无几。偶尔找到一张,展开久磨欲破的折痕,还看得见当年远征前夕在地名或街名旁边画的底线,或是出发前记下的里程表所示的里数,只觉时光倒流,像是化石上刻印的一鳞半爪,为遗忘了的什么地质史作见证。
一九七四年迁去香港,一住十一年,逐渐把我的壮游场景从北美移向西欧,而往昔的美国地图也逐渐被西欧、东欧各国的所取代,图上的英文变成了法文、德文、西班牙文、斯拉夫文……即使是英国地图,也有不少难以发音的盖尔(Gaelic)地名。欧洲的古老和多元深深吸引着我:那么多国家,那么多语言,那么多美丽的城堡、宫殿、教堂、广场、雕像,那么中世纪那么文艺复兴那么巴洛克,一口深呼吸岂能吸尽?夫妻俩老兴浩荡,抖落了新大陆的旧尘,车轮滚滚,掀起了旧大陆的新尘,梦游一般,驰入了小时候似曾相识的一部什么翻译小说。
“凭一张地图”,就像我一本小品文集的书名那样,我们驾车在全然陌生的路上,被奇异的城名街名接引,深入安达卢西亚的歌韵,卢瓦尔河古堡的塔影,纵贯英国,直入卡利多尼亚的古都与外岛,而为了量德意志有多长,更从波罗的海岸边一车绝尘,直切到波定湖边(Bodensee)。少年时亚光版的那册世界地图并没有骗我:那张美丽的支票终于在欧洲兑现,一切一切,“凭一张地图”。
就这样,我的地图库又添了上百种新品。除了欧洲各国之外,更加上加拿大、墨西哥、委内瑞拉、巴西、澳洲、南非及南洋各地的大小舆图;包括瑞士巧克力糖盒里附赠的瑞士地形图,除了波定湖、日内瓦湖波平不起之外,蟠蜿的阿尔卑斯群山都隆起浮雕,凹凸如山神所戴的面具;还有半具体半抽象的布拉格街道图,用漫画的比例、童话的天真,画出魔涛河两岸的街景,看查理大桥上百艺杂陈,行人正过桥而来,有的广场上有人在结婚,甚至头戴黑罩的刽子手正挥刀在处决死囚,而有的街口呢,吓,卡夫卡那八脚大爬虫正蠕蠕爬过。
幼嗜地理的初中男孩一转眼已变成退休教授,“地图精”真的成精了。于是有人送礼就送来地图。送我瑞士巧克力的那个女孩,选择那样的礼物,就因为盒里有那一张,不,那一簇山形。地图库里供之高架的三巨册世界地图,也是先后由女儿、女婿和富勒敦加州大学的许淑贞教授所赠。许教授送的那册《最新国际地图册》物重情意也重,抱去磅秤上一称,重达七磅。在我收集的两百多幅单张舆图和二十多本中外地图册里,它是镇库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