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与她在网上相识,注定是一种辛酸的喜悦。我们的故事经过无数波折,又回到原地。我今夜面对冰冷的网络,想起在此之前的平淡岁月,想起遇见她之后的激动与彷徨,时而欣喜若狂,时而幸福地微笑,时而悲伤地叹气。但最终,黑夜把一切收走,世界重归寂静,就像我的人生。
在公元一九九八年七月之前,我一直都是个剑侠,在虚无的网络世界里做着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的梦。我已经记不清被杀死过多少次,也记不清成名之后杀了多少刚来的新人。《风雪江湖夜》这个游戏似乎比我的一生还漫长,直到我遇见了雪浓。
雪浓在屏幕上一出现就被一个叫“京城浪子”的家伙调戏。说起这个“京城浪子”我就一肚子气,他在我功成之前曾无数次羞辱于我。有一次还在一个叫“拈花嫣然”的MM面前偷袭我,将我击倒,然后作emote说:“用藤条把慕容雪村白白的屁股打成蜂窝煤。”真是斯文扫地、颜面丢尽。我从那一刻起就辛勤练功,发誓总有一天要一雪此耻,将他永远地踢出《风雪江湖夜》。
这个游戏分了很多门派,有正有邪。我独立于这个系统之外,没有拜师,也没有加入任何帮会。别人练功的时候我在聊天和发呆,别人发呆的时候我在练功。我行事算得上是“亦正亦邪”,常常扶危济困,为新手指路,帮别人解答疑难,但指路之后也常常将他们一剑杀倒,抢光财物后拂袖而去。在这里没有什么道义和真理,全凭自己高兴。
雪浓刚上来的时候什么也不会,不停地问旁边的人怎样才能练好功。我躺在茶馆的椅子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剑。在《风雪江湖夜》中“雪浓”这样中性化的名字实在太多了,我不知她是男是女,而且那一刻我相信她是个无聊的男人。而我对男人,向来是缺乏兴趣的,除非我打不过他,这又当别论。
“京城浪子”讪笑着迎上前去,对雪浓说:“你要练什么功?我教你采阴补阳好不好?”这家伙总是这样,不管什么人跑上网来,他都要先用言语强奸一番,然后将人打翻在地,扬长而去。
雪浓没理他,还在公众频道发着信息:“哪位大侠能告诉我该怎样练功?”我觉得很烦,我已经回答了无数个这样的问题了。我站起来就想去一个臭名昭著的“东远镖局”,看看他们有什么业务。我在此之前已经劫过他们一单镖了,还杀了一个镖师。这是我在《风雪江湖夜》中的重要战役,从那以后没有人敢轻易招惹我。
如果不是“京城浪子”又说了一句话,我想我的人生也许会是另一个样子,不管是虚拟的还是真实的。我从那一刻起,再也没有分清哪些是故事里的,哪些是真实发生的。虚拟的空间和我生存的空间几乎完全重叠在一起,这让我无比地惶恐,莫名地欣喜,当然,还有最后的悲伤。
“京城浪子”拍拍雪浓肩膀,嬉皮笑脸地说:“喂,小妞,我让你上床来跟我修炼采阴补阳了嘛,嘿嘿,要想会,先跟师父睡。你在犹豫什么?”
雪浓后来告诉我,她看到这句话后,脸都羞红了。但在当时她只敲出一个字:“滚”,后面跟着数不清的惊叹号。我知道“京城浪子”马上就要动手,急急忙忙抢上前去,挡在雪浓身前。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京城浪子”的对手,这家伙比我早上来十个月,道行比我深,而且,他的师父是著名的邪教领袖——“Batman”,在《风雪江湖夜》中,他排位天下第一,没人能够惹得起。我不过是一个无门无派的流浪者,唯一可恃的,就是我过人的身法和轻功。但这次,我决定冒一下险,我在现实中是一个胆小懦弱的人,走路的时候都是低着头,我也不知道当时哪来的勇气。
和“京城浪子”的交手非常辛苦,把他杀死后,系统提醒我,我已经重伤,必须休养治疗,否则可能会性命不保。我胸口有一道长长的剑伤,结疤后我曾无数次拿给雪浓看,直到她永远地离开我。
雪浓扶着我来到“逍遥客栈”,老板李逍遥是我的朋友,我劫镖后分了三百两黄金给他。他给我找来网上的神医薛慕华。雪浓在以后的三个小时里一直陪着我,给我煎药,一勺勺喂给我喝。我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吹嘘自己的侠烈和铁骨柔情,雪浓就不断地作emote说她“痴痴地看着我”。她在以后的日子里经常重复这句话,直到我们真正地相见。
“你想做个温柔女侠吗?”我问她。
“当然想做个女侠,但只对你一个人温柔。”
网上很多女孩子都很大胆,她们甚至把“睡觉”和“性交”都挂在嘴边。但这一次,我确实很感动,就好像是真的生病受伤,有一个女孩子在耳边轻轻地安慰。我决心要成全她的心愿,教她武功,陪她仗剑江湖,在这个不真实的世界里快意恩仇。
但没想到后来是无休无止的逃亡。
(二)
我在十天后的深夜上网,看见雪浓呆呆地坐在逍遥客栈里。她不练功,也不理人,还欠了客栈老板很多钱。雪浓的英文ID叫Snow,我看见屏幕上有这样的信息:雪浓(Snow)——发呆中。我偷偷地笑,想真实的她一定是失恋了。我为她还了房钱,带她走入闹市,她依依地拉着我的手,一直不肯松开。
隔着无尽的网络,我依然能感觉到她的体温,我感觉像是真的拉着一个人的手,走过长街,走过闹市,走过长长的人生。在那一刻,好像一直有人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到现在也分不清那是虚幻还是真实。
我们在一家叫“迎客来”的酒家坐下,和郭靖、萧峰一起喝酒。两分钟后,我开始了我虚拟生命的逃亡,拉着雪浓的手,一直逃到天边,逃到尽头。
Batman走上楼来的时候我正在调侃萧峰,我说他的降龙十八掌如今只好用来搓臭脚丫子,雪浓捂着嘴笑。这时我感觉到了脑后的凌厉杀气,回头时看见Batman正从楼梯口走过来,表情坚定,步履沉稳,无懈可击。
我很快败下阵来,Batman在我肩头击了重重的一杖,系统告诉我说,我将有很长的时间不能和人动手。于是我把自己心爱的蝶剑抛下,带着雪浓跃下高楼,飞快地逃跑。萧峰替我挡了一下Batman的独门暗器——飞云镖,然后他就死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在我生命的危难关头救我的人是谁,他再也没有来过,一直到我死。
网络上的追杀就像是恶梦。Batman在背后面露狞笑,刀上滴着鲜血,呼喊着向我扑来,我满身是伤,牵着雪浓的手,没命地往前跑。在后来的梦里,我总是走上悬崖,长叫着坠入深谷,回首时还看见雪浓美丽清纯的脸,而在网络上,我看见的却是“逍遥客栈”。
我以前遇到过很多次危险,都是躲在“逍遥客栈”中避过的。李逍遥在现实中是个怎样的人我永远不会知道了,但在网络上,他可以算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他收留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甚至还收留了一条叫“笨猪”的流浪狗。他永远豪爽热情,庇护朋友,他开的客栈是《风雪江湖夜》中最热闹的地方,直到Batman把它烧成灰烬。
我在客栈深处的枯井里看着Batman大步走近,后面跟着数不清的凶徒。
Batman:“两条路,交出人来,有白银千两,否则,你准备收自己的尸吧。”
北风吹过,百木凋零,李逍遥瑟缩地躲在一件旧棉衣中,满脸堆笑:“大侠,小的只是个生意人,哪有胆子跟您老人家作对呀?姓慕容的没来过,不信您进去搜。”
Batman劈面一掌,将李逍遥重重打倒在地,他艰难地爬起来,嘴角沁出鲜血。
Batman:“你敢骗我?知不知道这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身后的人群齐声作吼,惊起檐下的乌雀,振翼远远飞走。
雪浓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作emote说她“吓得缩成一团”。我看见屏幕上出现这样的信息:“我们快走吧,不要连累他爸。”雪浓一定是太迷于情节,太紧张,所以把“不要连累他吧”打成“不要连累他爸”,我看着面露微笑,但在今天看起来这更像是一个深刻的预言。因为雪浓的父亲就在我们见面的第二天自杀了。从那时起,雪浓开始相信我们的悲剧是早已注定的,不可避免,就像是我们虚拟的命运。
Batman一刀砍死李逍遥,然后火烧“逍遥客栈”。我给雪浓服下一颗避火丹,从灼热的火窟中逃出,牵着雪浓的手继续逃亡,直到边城,直到Batman将我们两个杀死,沉入冰河。
如果不是陆小凤,我会很快结束我虚无的传奇,后来那些悲伤也不会让我如此刻骨铭心。但生命永远无法由自己安排,不管是虚拟的,还是真实的。
(三)
从一九九八年的七月开始,我的生命逐渐走入低谷。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早有安排,还是因为遇见了雪浓。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起,生命似乎就没有平静过。虚拟的我进入了死亡通道,无处容身,在茫茫雪地中悲伤地逃亡,现实中的我也在经历前所未有的伤痛。
被Batman打伤的第二个深夜,何晴把灯打开,坐在床前静静地看着我。
我还在做梦,梦里重复着前一天的逃亡。一次次落入悬崖,看着雪浓在岸上泪流满面,雪浓的脸和何晴的脸不断地重合,又不断地分离,让我真假难辨。
死去的我在云端对着自己的尸体微笑。我的灵魂在凌晨走上一条空荡荡的长街。北风吹过,木叶飘零,长街尽头有一个老人在默默静坐。以后的事我分不清是梦里的,还是真实的,我听见有人轻轻对我说:“你注定要在尘世受尽磨难,你注定要漂泊一生。”
我忽然睁开眼,看见何晴无比忧伤的脸。
“你怎么了,夜游啊,还不睡?”我一时还没有完全从梦里走出来。
何晴没有说话,我看见有两滴晶莹的眼泪慢慢滴落下来。
“出什么事了?你说话啊。”
何晴还是没有说话,她背过身去,无声地抽泣。
那个深夜我一直没有清醒过,这夜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和不真实。但我隐隐约约感觉到,生命中又一次苦难来临了。在我们共度过的四年里,我从没看见何晴哭过,她总是像个孩子般地开心,常常会为一件小事笑得前仰后合。一九九八年七月十四日的深夜,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她抽动着异常瘦削的肩膀,知道自己的生命从此进入了歧途。
我和何晴初识是在朋友的生日舞会上。灯影摇摇,人头浮动,我从舞伴的肩头看过去,发现了她闪亮的笑容。一曲终了后,我拿着一枝菊花走近她,说我要送给她一个美丽的秋天,并祝愿她有美好的前程。从那时起,何晴就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四年里她清脆的笑声一直响在耳边。我曾天真地以为,这种笑声会陪我一生,但在那个夏夜,何晴哭了,哭得非常伤心。
“我们分手吧。”她半天才开始说话。
我似乎在遥远的地方看着这一剧,我听见远处的那个我问:“为什么?”
何晴扑过来,紧紧地抱着我。我感觉到她奔淌的热泪从我的胸口直流到心脏。
她没有说话,只是哀哀地哭泣。
我在那个夜里好像听见了所有的声音,风声、歌声、流星陨落的声音、小鸟在枝头的低鸣声,所有的声音像是祝福,又像是诅咒。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沉默,我想我早就明白了取舍的意义。该来的不可阻挡,该去的让它随流水,这故事的尾声总要有个人慢慢品尝,脸上冰冷的眼泪让我渐渐清醒。我紧紧拥抱着何晴直到天亮,这是最后一夜,茫茫人世的最后一次拥抱。我紧紧抱住她,听见两个人的骨骼在咔咔作响。
何晴走后我从门镜中久久地看着她的背影,她又一次向我绽开了她的笑容,无限悲伤的笑容。我在以后的深夜里常常会从沉睡中醒来,在黑暗中想着她最后的微笑,无声地流泪。
那天我在网上遇见了陆小凤。
我在黑林的边缘处意消魂失,了无生志,雪浓在我的身边又急又愁,喊杀声、马蹄声在耳旁隐隐作响。我想游戏其实也是人生,该结束的终是要结束。我呆呆地看着Batman砸下来的伏狮杖,没有任何反应。
陆小凤在我倒地的那一刹那冲上前来,架开了Batman的致命一击。我看见屏幕上出现了这样一行字:“快走!!我替你挡一阵。”
雪浓拉着我的手飞快地跑进黑林,我抱着雪浓跳到树上,看着陆小凤且战且退地走过来。黑林是《风雪江湖夜》中的特殊场景,先来的人可以有较高的分辨能力和攻击能力,以Batman的功力,他也不敢贸然前进,他一定也怕我和陆小凤来个鱼死网破的反击。
我想不出拿什么来谢陆小凤,《风雪江湖夜》的规矩是“有恩必报”,但我银钱用尽,身无长物,只剩下这修炼一生的功力。
我在漆黑的树林里匍匐长跪,准备用我一生的功力来换取雪浓的一线生机。
“我不认识你,不过我真心地感谢你。我会把我的毕生功力给你,但你必须答应我,要好好照顾我身边这个女孩子,你要让她永远开心。”虚幻的我和真实的我同时流下了眼泪。
雪浓后来告诉我,她当时真的哭了。她说没想到虚拟的世界也这么残酷。我知道这肯定是事实,因为雪浓是个非常脆弱和敏感的人,不管是在网上还是在现实中。陆小凤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他把我扶起来,用功力帮我疗伤。生命常会让素不相识的人出现在同一艘渡船上,陆小凤从此和我们一起逃亡。
我们在黑暗的树林里穿行,谁也不知道终点在哪里。Batman和他的党徒还在我们的身后紧追不舍。陆小凤送给我一句话,让我感到一点安慰,他说:“人生的苦难都是一样,不管是在网上还是在网下,但只要有心,就有希望。”
希望,这是个多么奢侈的词。我只盼望能早日走出这片又黑又冷的树林,再像往常一样,在暖暖的阳光下躺在长椅上喝茶。我第一次对这个游戏产生了恐惧,我觉得我有可能永远也走不出这片黑暗。
直到我发现了陆小凤的秘密。
(四)
何晴走后,我突然发现这个城市已经不值得我留恋。我把所有的家当都处理了,准备开始我生命中又一次漂泊。我在二十七年的人生里走过了许多地方,但从没想过在任何一个地方终老。何晴曾让我感觉到真正的归宿,但随即又送我回到原地。我有时想,人生其实就是一次周而复始的漂流,出生之前是无边的黑夜,死后仍然是。
我离开之前参加了何晴的婚礼,这是她一直想要而我没有给她的。我在角落里看着她身披白纱,容颜照人,心中一片酸楚。在整个婚礼上我们只有过一次对视,静静地、默默地,让我恍惚中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场舞会。
何晴的眼里有一丝伤感,提醒我过去的已经永远过去,生命再也不会回头。我抄了一首歌词给她,没等开席就匆匆离去了。
故事已经说完
说故事的人沧桑地白了头
我扶住的那棵树
也在时间中渐渐枯萎
我是个放逐的囚徒
将你的故事一层层披在身上
在寒夜里感受温暖
记住我的名字
记住我的声音
记住你的生命中有我打马走过
在悲伤的笑容中越走越远
你醒来时我已经沉睡
你沉睡时我已经溶于蓝天
如果你在梦里听说我的消息
就请你告诉风
告诉雨点
故事已经说完
故事已经说完
我在他乡守望你的家园
何晴抛开新郎,哭着跑出来,站在酒店门前悲伤地看着我的背影。我在初秋微凉的夜风中大步前行,没有回头,就像我们曾经看过的电影中的场景。
那段时间我和雪浓、陆小凤一直在黑林中穿行,一次次地找到生机,又一次次地把它失去,我们三个人都已经感到无比地疲惫。我曾很多次想过放弃,但最终又坐到电脑前继续我虚幻的逃亡。相信雪浓也是一样,我们都想看到这故事最终的结局。
系统在树林里设置了可以补充体力的食物。陆小凤打死了一只老虎、七只狼,雪浓把它们洗剥干净,烤熟,吃的时候没有人说话。
后来我们找到了温泉。陆小凤笑眯眯地丢下一句话:“你们俩洗洗吧,我去找吃的东西。”雪浓看着我笑,我也作emote说:“雪村脸上绽开幸福的微笑。”我把雪浓温柔地拥在怀里,于是我们有了一个孩子,我给他取名叫“笨猪”,以纪念“逍遥客栈”中葬身火窟的那条狗。网络故事就是这样,十年可以浓缩成一瞬,所以悲伤和欢乐都显得那么不近情理,但我想这样也许更接近永恒。
在“笨猪”的啼哭声中,我突然知道陆小凤是谁了。
我劫了“京东镖局”那单镖后,继续追杀一个叫“苍山钢刀”的镖师。他背着金银财宝,和他的师妹“绯衣女”逃进深山,我赶到时他们也已经生了一个孩子。瀑布前一战,我杀死了“苍山钢刀”,打跑了“绯衣女”,也误杀了他们的孩子。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绯衣女”这个人,我知道她一定是改名了。
我想起“绯衣女”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你一定会死在我手里!最残酷最恶毒的死法!”
我想起休息时陆小凤说过的一句话:“我从前有过一个孩子,但后来死了,这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有些人把网络故事当成是真的生活,陆小凤就是这种人,我当时还对他说“往事不要再提”。
我的心里突然感到很冷,很恐惧。
陆小凤笑嘻嘻地走近雪浓,“来,我抱抱你们的宝贝儿。”
我大喊:“不要给他!!!!!雪浓快跑!”
他们俩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我拉着雪浓的手飞快地逃入前面的荆棘丛,“笨猪”大声啼哭,系统告诉我,尖刺划破了我们的衣服,在我们身上划出了无数血痕。我的生命值在不断减少,求生的本能使我们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直到进入看林人的小屋。
我用酸痛的手拿起看林人的猎兽弩,请巫师帮忙设置陷阱。我感觉这可能是我虚拟生命的最后一战了,二十七个月的辛勤修炼,也许在今天要划上一个悲怆的句号。我内心有一些伤感,更多的却是感到解脱。
我把陆小凤的事告诉雪浓,她半信半疑。
“你确定陆小凤和Batman他们一样,是来害我们的吗?”
“你还不懂江湖中的事,这就叫恩仇。”
雪浓幽幽地叹气,这让我想起了何晴那夜看着我的眼神。我渐渐相信,我们的情感是可以相通的,虽然隔着虚幻的网络。
“告诉我你的名字和电话吧,我死后,会很想听到你的声音。”雪浓开始违反规则。
这个游戏把情感锁定在虚幻的世界里,不允许互相询问现实情况,否则将被罚扣exp(经验值)。负责系统管理的巫师曾经告诉过我:“是虚幻的,就不让它见光。”我反对他这句话,但我能够理解,因为游戏和生活一样,都很残酷。
我拒绝了雪浓的要求。不过很快我就知道,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不管是在真实的还是虚无的世界,它让这故事走了长长的弯路,它的后果我很快就会尝到。所以从那以后我开始故意挑战规则,游戏的规则,还有人生的。这是我生命中最勇敢的尝试,也是最惨痛的。
(五)
巫师将这场战争设计得无比悲壮。
黑林漠漠,北风猎猎,马蹄声和喊杀声像灵魂深处的海啸,远远近近都是野兽的吼声。我坐在篝火前手持钢弩,看着雪浓冷漠的表情。
“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时间了,你笑一笑吧,你的笑容会给我勇气。”我突然想起了何晴,在这个深夜,在我即将死去或远行的深夜,不知道她在哪里,不知道她正在对谁微笑。我觉得自己的心渐渐下沉。
被我拒绝后,雪浓整整一天没和我说话,后来我也开始沉默。我们就在林间的小木屋里相对而坐,从黑夜到凌晨又到黑夜。我设置的重重障碍被一一攻破,生死之间只隔一壁,我决定不再矜持。
雪浓终于从网络那端发过来一个艰难的微笑。
“我出去后你把门关好,我的巫师朋友在系统中给你留了一条逃生的路,你一定要好好地生存下去,一定。”
“你要开心一些,你太忧郁了。”
“以后要好好练功,不要再被坏人欺负。”
“你把‘笨猪’扔掉吧,我知道你不喜欢他的名字。”
我的语气像是真的在安排后事。
雪浓的眼泪渐渐滴落下来,她一刀剁掉了“笨猪”的头,鲜血溢出,直流到我的脚下。
她反应如此激烈,我没有想到,但事已至此,我也无言。我昂然站起,踩着自己儿子的血,走向屋外危机四伏的黑林。
那一天我到了南海之滨的一个小城,在梦魇中挣扎醒来后,接到了两个电话。
何晴祝我幸福,祝我有一个美丽的秋天,祝愿我有美好的前程。这是我们初识时我对她说的话。听着她幽幽的语声,我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天舞会上的忧伤旋律。不知是通话效果不好,还是有人干扰,我觉得电话那头的她一直在低低地哭泣。
第二个电话是楼下的按摩女郎打的。一个非常温柔的声音,问我要不要女人。
我觉得生命好像已经断裂了,我迫切需要有个人在我面前出现,听我诉说,给我安慰。我甚至觉得我会爱上我面前的任何一个女性,不管她老丑贫贱,我都会牵着她的手,走过长长的一生……
事毕之后我觉得一片空虚,就像是茫茫雪原上的狼,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过去,也不知道未来的路在哪里。
我泪流满面,把我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好像挥霍能减轻我灵魂深处的痛楚。
我在以后的人生中没有再遇见她,也早忘了她的样子,只记得她告诉我,她姓徐,双人徐。
再后来,我在这个城市的码头上扛了三个月的麻袋。我一脸胡子,又老又丑,我已经对人生不抱任何幻想,痛和累让我麻木,我感觉到麻木的幸福。
陆小凤落入了我布的陷阱,他在坑底像狼一样地嗥叫。
有时候人生会有莫名其妙的遭遇。在我决心一死的时候,Batman突然下线了。我拉着冷漠的雪浓突出重围,走进了塞北的冰天雪地。
然后我们开始争吵。雪浓认为她之所以杀掉“笨猪”,全是因为跟我赌气,她说我没有良心,共度生死之后连名字都不肯告诉她。她把自己的错和我的错统统累加起来,跟我彻底清算。我不想分辨,也分辨不清,脾气越变越坏,不顾身后穷追不舍的凶徒,见人就杀,包括路旁善良的平民。所有的人都开始对我失望。
“你走你的吧。我无力再照顾你了。”我终于下了决心。
雪浓站在雪地里“痴痴地看着我”,然后开始哭。我想起了何晴在我背影后的泪眼,想起她离开我时悲伤的笑容,心渐渐软化。
“你多多保重。”我坚持说,然后大步离去,没有回头,就像那天离开何晴的婚礼。
但这一次,雪浓追了上来。她委屈地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凉而且颤抖,隔着虚无的网络,一直凉到我的心里。前面是我们虚拟生命的最后一站——沧浪边城,在那里,我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死亡。
(六)
我扛着货包走向仓库的时候,突然明白了一件事:虚拟的我和真实的我永远都是两个人。我在现实中永远都是沉默的,沉默得像我肩上的货包。我对生命总是有莫名的恐惧,我知道冥冥中有只手会打碎我拥有的一切,包括我自己。我不会像慕容雪村一样有坦然赴死的勇气,我只有默默忍受着诟骂和侮辱,还有工头劈面而来的手掌。
那天我拿散了一箱橘子,工头和另外两个人没命地打我。我在泥地里蜷缩着身子,看着自己的血像玫瑰一样绽放在眼前。我在自己的呻吟声中看见了何晴,一张姣好的脸,慢慢地从泉水中站起,流云缓缓滑过她的发梢,她无邪的眼神让我觉得无比安慰。
我昏了。
雪浓在雪地里扶住一颗松树,北风吹来,在天际发出凄厉的回声。她瑟瑟发抖,我紧紧抱住她,死亡的感觉让我们温暖。我们已经五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我在真正抱住雪浓的时候,依然有一种饥饿的感觉。她微笑着抚摸我的脸,像是母亲在安慰受委屈的孩子,就在第二天,她父亲跳楼自杀了。
“如果还能有来生,我愿意继续与你一起逃亡,与你一起受苦。”雪浓的声音像是跟我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来生如果还能有个孩子,我一定会好好对他……”
“你愿意我叫你雪村吗?雪村,雪村……”
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渐渐变冷。我看着无垠的雪原,想起了李逍遥,想起了“笨猪”,想起了我和雪浓初识的日子,想起了何晴站在七月的草原上,头戴花环,天真地笑……
两个小时后,我们被过路的好心人救醒,靠他们的干粮、咸菜和开水捡回了奄奄一息的虚拟生命,这让我啼笑皆非。有时候“死”会变成一件无比艰难的事情,就像爱情,就像微笑和泪水。
我们进入了沧浪边城。
这是虚拟空间的边界。我有时觉得人生也有一个边城,每个人在死的时候,都会回忆起自己一生中到过的各种地方,一步一步,一年一年,然后走到终点,慢慢躺下,让回忆和黑夜渐渐将自己淹没。我在“边城大侠”司徒长风的酒宴上不胜伤感。
司徒长风是我刚出道时结交的朋友,十年前我们一起练功,一起做job,一起和欺负我们的土匪拼命,在沙漠里喝同一个水袋里的水。海隅一别,茫茫已有十年,他已经威震一方,座下豪客如云,在整个系统中排名天下第二,而我依然落魄如故,让人顿生“人事无常,沧桑变幻”之感。
司徒长风高声大笑,满室生风:“到了这里就不用再逃了,万事有我。”
我长叹:“江湖事我会用江湖的办法解决,只求你能照顾我身边这个女孩子。”
我已经厌倦了这个无情的游戏,在这个世界唯一还让我挂念的,就是雪浓,毕竟我们一起共渡过那么多苦难。既然不能奢求生的快乐,我宁可选择死的解脱。我后来常常会想,如果那天我死在何晴的婚礼上,用我的鲜血染红她雪白的婚纱,不知她会有什么反应。如果她还会再为我流泪,那么她的泪水一定会让我的灵魂飞翔。
我和雪浓手拉着手走入边城繁华的长街。
长街中熙熙攘攘的人群让我们一次次地分开,我想这也许是一种预言。这个游戏已经越来越热闹,一个人死了,马上就会有无数的人进来,谁也不会为死去的人流一滴眼泪。我看着街上行人的笑脸,觉得自己离人世已经越来越远。
我们走过了绸缎庄、米铺、酒楼和茶馆,雪浓在胭脂花粉担子前久久地驻足。贫穷永远都是一种痛苦,我看着小贩鄙夷的眼神想。雪浓还在讨价还价。我悄悄地走开,在长街之外的冰河上看着雪浓,她的衣衫破碎,青丝零乱,她脚上的鞋子已经露出了脚趾头。我的心里感到隐隐的痛。就像后来,我看着她在马路对面的水果摊上,为了一块钱羞红了脸。
雪浓终于买到了她喜欢的胭脂,笑嘻嘻地向我走来。我迎上前去,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把她温柔地拥在怀里,想带她回去找司徒长风借钱,为她买最好看的衣服,最好看的鞋子,最香的花粉……
这时我看见了不远千里赶来的Batman。
(七)
Batman是个英雄。
我在江湖中听说了无数关于他的传闻。二十多年来他一个人独立和各大帮派相抗,力斗不屈,灭了华山派、海月教,还有名噪一时的丐帮,“圣火之樽”这个教派在他手里变得好生兴旺。他一生中不知经过多少厮杀和拼斗,终于修炼成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甚至连司徒长风也不是他的对手。我想他在现实中一定也是个强者,人的性格往往会决定一生的归宿,这对我尤其深刻。我在现实中懦弱而任性,所以总是遭遇创痛;在网络上,我大多数时间都在发呆和聊天,所以会踏上不归的死亡之路。我总是在不能回头的时候才知道该走哪条路,但不管是在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世界,我选的都是错的。
我醒来时已经繁星满天。工头和橘子都离我很远,热闹的码头上寂静无人。
我躺在冰冷的水里,仰头看天,不知道哪一颗星星属于我。我想,在这个茫茫的世界,我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我的欢乐没有人知道,我的悲伤没有人知道,我的生存没有任何意义,就像天际的流星,一闪而过,永远不会再有人提起。
我毕竟来这个人世走过了一次,我笑过,也哭过,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我顺着潮流一步步走入大海,夜风吹起波浪层层,我看见岸上灯火明灭,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人世的灯火了,虽然在无数个夜里它曾让我感到温暖。
我的身体即将沉入海底,但我的灵魂却将飞上浩翰的星空,在以后的每个夜里,我都会注视故乡那盏温柔的夜灯。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海水没过我的头顶时我看见了何晴,她远方的双眼依然纯净,她在灯下迷人的微笑,依然让我觉得疼痛。
我已经溶于蓝天亲爱的如果你在梦里听说我的消息就请你告诉风告诉雨点。
雪浓微笑着向我走来。
我张开双臂,想拥住这个虚幻世界的最后一丝温柔。Batman在我身上击了一杖,鲜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我挣扎地继续往前走,雪浓就在触手可及的前方,我伸出手,看着她惊慌的脸,往前走,我咬着牙继续往前走。Batman第二杖、第三杖……不断地落在我身上,我终于倒下,看着近在咫尺的雪浓……
我看见雪浓扑倒在我身上,她捧起我深陷入雪中的脸,像疯了一样哭喊我的名字:“雪村,雪村,雪村啊……”
我在弥留之际想起雪浓在雪原中对我说的话。
“如果还能有来生,我愿意继续与你一起逃亡,与你一起受苦……”
“来生如果还能有个孩子,我一定会好好对他……”
“你愿意我叫你雪村吗?雪村,雪村……”
我看见Batman把雪浓提起来,身后的凶徒残暴地殴打她。
我看见雪浓的血慢慢从脸上流下来,流过她零乱的长发,流过她破碎的衣服,流过雪原,流过我冰冷的身体……我看见雪浓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抓住了我的手,再也不肯松开。
我看见Batman给雪浓最后一击,看见我们终于紧紧拥抱着倒在一起。
我看见我和雪浓沉入冰河,看见河水轻轻地抚摸我们。
我看见司徒长风从远处走来,看见郭靖从远处走来,看见无数的人走过来,看见长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幸福的微笑。
……
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白色之中,我以为又回到了雪原。
一个和蔼的声音提醒我这是真实的人世。
“你醒来了?唉,真是做孽,年轻轻的,怎么会想到要走这条路。”
我看见一对慈祥的老年夫妇坐在我的床前,老妇人提起衣角正在擦泪。他们的脸上皱纹深刻,我忍不住哭出声来,我想到我去世多年的父母,想到在他们膝下的安全和温暖。
老人轻轻地拍着我的手,告诉我悲伤已经过去,人世还有温暖,希望我笑对人生。
我喝着温热的鸡汤,想起我生命中两次刻骨铭心的死亡,突然无比想念何晴。我想要见到她,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哪怕只是一片衣角、一缕青丝。
我登上了回程的火车。
(八)
我在一九九九年的除夕之夜回到这个城市。
我曾经认为我很熟悉它,但当我走上处处笙歌的长街,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陌生。每一扇窗子都透出灯火,我不知道还有谁在灯下为我守候。
我在三个月之后重临旧地,已经成为一个过客。我和长街上每一个人擦肩而过,没有人再认识我,他们的幸福和忧伤与我完全绝缘。我在繁华街口的天桥上静静伫立,想着我深埋在这城市地下的欢笑,想着我用一生怀念的歌声,胸口感到隐隐的酸痛。
我静静地看着对面的高楼,看着从何晴窗子里飘出的淡淡灯光。我想如果还能有来生,我愿意在秋天的舞会上重新拿起那枝菊花,愿意在七月的草原上继续为她编织花环;如果还能有来生,我还愿意一千次、一万次地站在这里,守望我生生世世的梦。
何晴从窗口走过,一闪而逝,她的美丽让我心碎。
愿你新年快乐,愿你生生世世都幸福。我默默地想。
我找到一家仍然营业的网吧,在声声震响的鞭炮声中走到角落里坐下。
我用陌生人的名字重新回到沧浪边城。三月的河流哗哗流淌,在我前生的坟茔上盛开了一树桃花。长街上有几个孤单的流浪客踽踽而行,一只大鹰从我头上飞过,阴影和日光将我的脸弄得斑斑点点。
不会再有雪浓了,我想,就像不会再有慕容雪村。
司徒长风的门前冷冷清清,几片木叶在微风中缓缓飘落,他书房的棋枰上落满灰尘,砚里的墨也早已凝干。我在一幅《秋风秋意图》前凝视良久,感觉画上的大风从青萍之末,一直吹到我的心里。
横越关山天下秋,万紫千红一旦收。
浮世久困英雄气,草木凋尽方去休!
墨迹淋漓,就像昨天才挂上去的。我想起雪浓在这幅画前说的话。
“树枯了可以再绿,我们老了还能再回来吗?”
“我要跟你好好练武了,你要答应我,带我一起去闯荡江湖……”
“我会听你的话,你不许再欺负我……”
不会了,雪浓。
人生只有一次,我们走后,永远都不能再走回来;江湖也只是一夜,风雪过后,永远不会再有我们走过的足迹。
我向长街上每一个过客打听雪浓的消息,每个人都对我摊开双手。
我在雪浓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静静伫立,望不到边的只有长路。
再也没有雪浓了,再也没有死在我怀里、喃喃地叫着我名字的雪浓了。
我用自己的OICQ上了网,在茫茫人海中结识每一个叫雪浓的女孩子。我给她们每个人都留下一句话:“边城的雪已经化了。”没有一个人理我,我心里的雪又在渐渐堆积。
虚拟的故事讲完之后,不会留下一丝痕迹。我们虚拟的生命在边城死后,真实的雪浓也在人群中消失无踪。我在网上打开了重重门扉,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对我露出冷漠的表情,我已经完全绝望。
雪浓后来告诉我,她也曾在这个夜晚看到桃花,看到大鹰,看到踽踽而行的流浪者,与我擦肩而过时还看到了我忧郁的眼睛。她当时的名字叫“碧血哀魂”。
一个叫夜风的人从远处呼唤我。
他告诉我他在这个夜里寂寞难耐。他说人生已经变得庸俗和平淡,再也没有波澜。我告诉他说好好活着吧,你永远都抗拒不了命运。
一个叫微光人的朋友祝我幸福,我说幸福留给你吧,我注定要受尽苦难。
天亮的时候我离开了这个城市。
我对售票口里面那张惺忪的脸说:“给我一张票。”
“去哪儿的?”
“随便。”
“神经病。一百五十八!”
这数字很吉利。
我掏钱的时候想,人生的规则我永远都无法掌握,连我的漂流都要被迷信篡改。
新年的列车上人影稀落,我躺在长椅上一觉醒来,发觉已经到了群山环抱的小镇。我提着简单的行李走下站台,我想这里就是我人生的边城。我会默默地在这里死去,和一个平凡的女人共度一生,我今后只为粮食和衣服操心,永不再奢求爱情和幸福。我会越来越平凡,就像这山上的每一棵矮树。
(九)
这是一个小镇。
一条青石铺成的街道蜿蜒地伸出去,街的那头是山,这头也是山。
几只鸡在路边旁若无人地刨食,街旁嬉戏的孩子好奇地看着神情萧索的陌生人。
我在一家木器厂找到了一份工作。我每天都把原木拖进房里,去皮、刨光,按照需要将它们锯成或长或短的材料。我的身上每天都散发着一股树木的清香。
下班后我通常都坐在青翠的夕阳山坡上,看着溪流静静地从脚下流过,看着在微风中摇曳的无名野花,看着飞鸟和蝴蝶翩翩飞过五月的矮树林。我逐渐变得平静和忧郁。
这里盛产一种叫“野菊花”的山菜,青绿色,生着嫩嫩的叶片。我每天都采一大把回去,放在溪水中洗净,煮熟,入口淡淡苦涩,咀嚼之后有一股醇和馥郁的清香,就像是人生。
在每个细雨的深夜,我都会头戴斗笠,穿过深深的小巷,到街口的小酒店中要一杯土酒,坐在窗前的竹凳上慢慢饮下,看着雨丝轻轻洒落,像深秋里挣扎的蚊蝇。
每个夜里我都会悄悄地醒来,江湖和繁华就像沉睡的歌声,悠悠地从记忆中滑过。我推开窗子,没有风也没有星星,只有远处隐隐火车的笛声还在提醒我,这还是人世,我悲伤和欣喜过的人世。
木器厂中有一个叫娟子的姑娘,我们从来都没说过话。
她每天都在成型的木器上刷着各种颜色的生漆,这让她看起来五彩斑斓。每当我拖着原木走过她的身旁,都会感觉到她色彩缤纷的目光。每天下班后,我们总是最后离开,我把地扫干净,她“哐当”一声锁上门,在青石的小路上默默走开。
我在这个贫穷的小镇上渐渐懂得了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一种心情。我在灌木丛中找到一种鲜红多浆的小野果,给它取名叫“青柠”。我常常把它们一粒粒散落在草地上,然后再一粒粒捡起,让它们在掌心中像宝石一样晶莹。我想所谓“拥有”也不过是看你采到几枚“青柠”,在这个远离人世的山坡上,我感到无比的宁静与幸福。
我在洗菜的时候常常会看见坐在对面洗衣的娟子,她的两只脚浸在溪水中,夕阳照在她脸上,有一种天真的羞红。
我常常在梦里走回家乡,看见何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对我微笑;看见雪浓扶着沧浪边城的桃树,向消融的雪山痴痴地张望。
这天娟子收到一封山外的来信,看完后羞红了脸。旁边的人嘻嘻地笑,一个绰号叫“九尾狐”的年轻人一把抢过去,交给我说:“你给咱念念,看是什么让咱的大美女那么害羞。”
我摇摇头,把信推回去,说:“对不起,我不识字。”然后从人群中挤开。
娟子红着脸去追“九尾狐”,“九尾狐”满场奔跑,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娟子从我身边跑过时一不留神跌倒地上,我扶起她,看见血慢慢从她的额头上渗出来。
我喊“九尾狐”:“拿纸来,都出血了!”
我擦掉娟子脸上的血时,看见她纯洁的眼睛,无比纯洁,像是这山下流过的清澈泉水,像是初生婴儿的微笑。瞬间如梦,我的灵魂又回到了七月的草原,在夕阳下把多彩的花冠轻轻戴在何晴头上;又像是回到了冰冷的雪原,在死亡的悲伤中替雪浓拂去身上的松叶。
我梦游一样的表情让旁边的人大笑,“九尾狐”满脸醋意地说我们是“王八瞪绿豆——对眼了”。娟子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下班后娟子没再像往常一样匆匆走开,她问我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说她可能要离开这里,去寻求多彩的人生。
那个黄昏我说了半年来最多的话,我告诉她外面的世界很热闹,但也很无情。我给她讲了江湖和人生,讲了大海、草原和城市的传说,讲了我和何晴和雪浓的故事。等到小镇上每一盏灯都发出淡黄的光芒,她哭了我也哭了。
娟子抱住我时我的心剧烈地跳动,黑黑的屋子里,她的呼吸像火一样烫。我突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仿佛又回到了一九九八年七月十四日的深夜,看见何晴穿着睡衣对我妩媚地笑;仿佛又回到黑林的温泉,看见从雪浓脸上滴下的温柔泉水。我在那一刻突然发现,我还在思念她们,无比地思念。
我轻轻地推开娟子,亲了亲她带着树木清香的长发,打开门走入灯火阑珊的小镇。
(十)
我和娟子在小镇的电影院里看了一场电影,叫《中华英雄》。北风吹过华英雄花白的头发时,我觉得自己和他有某种玄妙的相似。
我命中注定要历尽苦难,每一个亲近我的人都会被我带入噩梦。我想起早死的父母,想起在我怀里渐渐冷却的雪浓,在黑暗的影院里看着他们深情的微笑,觉得非常孤单。
虚拟和真实的生命都是我的生命,它们血肉相连。我看着倚偎在我肩头的娟子,抚摸着她粗糙的双手,想起与何晴在小屋中一起吃方便面的日子,想起她洗得褪色的睡衣,想起雪浓衣衫褴褛地走在边城的长街上,感到心里隐隐的痛。
娟子每天都会给我带来一些吃的,我租住的小屋中也开始有了灯光。娟子不爱说话,我也是,我们每天都在灯下默默地坐着,直到深夜。我每天都穿过小巷送她回家,小镇的街道很短,灯光拖长我们的影子,显得非常沧桑。
我跟镇上一个叫“鸡毛”的人学会了吹笛子,每个夜晚都会有断断续续的笛声从小镇上空飞过,像是《风雪江湖夜》的尾声。
从木器厂那个黄昏以后,我们再也没有拥抱过。每当我有这种冲动时,都会看见何晴和雪浓在灵魂深处飘摇。我想我可能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忘掉她们,就像忘掉我自己。
娟子非常向往外面的世界。每当她静静地看着我的时候,我都知道她想要说的话。
她总是希望我说些外面的故事。她亮亮的眼睛告诉我,她想我带着她走出小镇,到大城市去,她甚至还不知道世上有比县城更大的城市。
她每天都在我的屋子里读诗给我听,她说如果自己的诗也能发表在报纸上就好了。
娟子到最后也没有说,因为她知道,我是从那个世界回来的,我已经厌倦了外面世界的无情。但我在心里答应她,终有一天我会带她走出去,带她去省城,去北京,去看繁华的人生。
有一天娟子没来上班,我以为她病了。
我隔着小溪看着她的屋子,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影。“九尾狐”走上山坡来告诉我:“娟子的爸爸带她去相亲了,是山外的有钱人家。”
“你离娟子远点吧,那家人不好惹。”“九尾狐”好心地劝我。
我笑笑,跟他要了一支烟,点燃,看着淡蓝色的烟雾一点点从眼前散开。可怜的娟子,可怜的钱。我在心里喃喃地说。
娟子在第二天的深夜走进我的屋子,她把灯打开,我看着她泣不成声。
生命又回到了一九九八年七月十四日的深夜,泪落如雨的娟子紧紧抱着我,悲伤地哭泣,我感觉到她奔淌的热泪从我的胸口直流到心脏。
“我要出嫁了。”
“我知道。”
“你带我走吧,我不嫁,我要跟着你!”
我想起了陪我走过黑林和雪原的雪浓,她死在冰冷的雪里。
“你答应我,好吗?你答应我好吗……”
“我不能答应你,娟子,我会害了你,跟着我,你会有数不清的苦难。”
“我不管,我愿意陪你一起受苦……”
我紧紧抱着娟子,泪水慢慢流进嘴里,又苦又涩,我听着娟子嘤嘤的哭声,心里有一种温柔的、断裂一样的痛楚。可怜的娟子,不哭了,不要哭了,我会带你远走,我一定会让你幸福和开心,让你有欢乐的人生。我心中的波澜又一次沸腾。
这时候门被人一脚踢开。一群强盗一样的汉子站在我的门前,带头的一个眼里有血一般的颜色。他一把将娟子从我身边拽过去,高高扬手,一巴掌打在她惊恐万状的脸上。
另外几个人架住我,在我的脸上、胸腹上重重地击打。疼痛让我无比清醒,我看着娟子慢慢倒下,鲜血像玫瑰一样绽放在我们之间的泥地上。
我能记忆起的最后一幕,众人或打或骂,娟子大声哭泣,像是丢失了岁月中最珍贵的青春。
我醒来时发觉屋里的一切都已破碎,地上有一滩凝固的血,不知是我的,还是娟子的。我挣扎着爬起来,看见床上有一枚发夹,我将它放在胸前,好像感觉到了另一颗心的跳动。
我在街口看见娟子被拉入花车,她最后向我的小屋看了一眼,露出无限悲伤的笑容。
我托“九尾狐”送去我的贺礼,一叠钱里面夹着一张字条:“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我会永远地离开这里。如果还能有下一次人生,我一定会带你远走,带你到城市里去,一定。”
“这首诗是送给你的,它很多年前就在报纸上发表了。”
就算记忆落满灰尘
高山从中间断裂
所有的河流都从我背后驻足
我也不会忘记你 亲爱的
就像我不会停止呼吸
我知道
我正在艰难地慢慢地 爱上你
并且我不美 很穷 但有骨气
我不知道我为了什么依然独行
但我知道 每一次人生
迎接我的必定是眼泪和火
让眼泪把我淋湿
让火把我焚烧一千次一万次
亲爱的 我还是要走向你
走向你走向你深情的梦里
就算记忆落满灰尘
高山从中间断裂
所有的河流都从我背后驻足
我依然在寻找你 亲爱的
在生生世世的梦里
就像寻找我生命的呼吸
我不是为娟子来的,但为了娟子,我终于悄悄地离开。离开小镇和树林,离开青柠,离开野菊花,离开我生命中最安静的岁月。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无数次从这片深山上飞过,我相信那个青衣长发的姑娘依然站在门前,静静地望着我坐过的草地和山坡。
我又走入了《风雪江湖夜》。我想,生命如果注定要历尽千难万劫,就让我在熊熊烈火中烧成灰烬。从深山小镇走出来以后,我开始勇敢起来,我开始相信,一定有人还在茫茫的人海里等着我。一定有人在等着我,与我携手共闯江湖,共度漫漫寒夜。
(十一)
星期一公司开会。老板分析了上半年的经营情况后,宣布裁员的名单。
我看着窗外雾气蒙蒙的海面,心中波澜不惊。我刚到这里不到一个月,公司就出了很大的事故,我也为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感到难过。我想也许是我把厄运带给他的,我命中注定是个不祥的人,所有接近我的人都会不自觉地走入灾难。
我接连不断地在南海边的城市间奔走,每夜都在最廉价的小旅馆中容身。
我从小镇归来后,收到了很多邮件,系统提醒我,如果不马上清理,邮箱就会被打爆。我把陌生人的信件全部选中,彻底删除。
我在聊天室中默默地坐着,熟悉的面孔一个也看不见,我如同置身旷野,无人理我,我也不理人。肉麻的话一行行出现在我的屏幕上,我叹了一口气,转身出来。
我以“失心人”的名字重新登入《风雪江湖夜》,这次我选的场景是沙漠边的一个小镇。名字很好听,叫“柳叶渡”,它让我想起了江南的细雨和微风的河岸。
有的事情过去很久才会突然意识到。我键入打坐练气的指令后,突然想起,被我删除的邮件中,有一封的主题是《边城的问候》,我感到发根直竖脑后冰凉,迅速地退出系统,再次登入邮箱。
邮件已经无法恢复,我用力地试图记起那封邮件是从哪里来的,但脑中一片茫然,我后悔莫及。人生中的灾难无法避开,但幸福却总是与我擦肩而过,我悲伤地微笑。
我在《风雪江湖夜》中成了一个废物,不再努力修炼,也不做任何job。我已经想通了,勤劳或者懒惰,在最后等待我的都是死亡,如此我还不如随心所欲地生活。我只是想在风雪江湖里再见一次雪浓,拥抱一个曾死在我怀里的灵魂。
我每天都走得很远,系统在“柳叶渡”给我安的家已经远在天边。每次身无分文的时候我都会意外地找到食物,我想生命真会跟我开玩笑,不管是真实的还是虚拟的。
现实中的我找到一份好工作。老板派我长驻北方的一个大城市,负责与政府部门的联络和公关。我越来越忙,每夜都在灯红酒绿中度过。面对满街的灯火和川流不息的车河,我常常会想起山里的小镇,想起娟子和青柠,想起小巷里昏黄灯光下那两个沉默的影子。何晴和雪浓已经离我越来越远,我只有在午夜的酒会之后,才强迫自己想想她们,但她们的影子却越来越淡,就像夜风中的酒香。
茶馆中有几个人在高声争论,我听了一下,知道江湖中又出了一个英雄,名字叫“小兰”。这个人专门和“圣火之樽”这个邪教作对,行踪诡秘,几年间无数教徒死在他的剑下,连Batman也拿他没办法。
座中一个老者唾沫横飞,断定“小兰”是个女的,另外一个青衣书生不以为然,两个人争论不休。我听了一会儿,知道这个“小兰”是个真正的神秘剑客,没有人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也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只是知道他每年八月十五都会到枫浦之山,在一座无名的坟前静坐良久。
今天是八月十四。
我走进了枫浦之山,这是系统设置的埋宝地。我前生的得意武学《羽衣清剑谱》就是在这里找到的。
夕阳下满山枫树如火,山下碧绿的江里有数片白帆顺流而下,我在桨声欸乃中渐渐走入树林深处,落叶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让我觉得格外宁静。
我看见了传说中的那座坟墓,满山的红叶中一个灰黄的土堆。坟头一株秋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似乎在告诉我人生是多么脆弱。
月亮慢慢升起来,树林间一片清光。这时我听见沙沙的脚步声,我警觉地避到树后。
一群黑衣人从山崖边走过来,身侧的长刀在月光下闪着清冷的光辉,他们慢慢将这片树林包围。
又一次死亡来临了,我想,但这次,再也没有雪浓陪在身边。
(十二)
我每隔几个小时就去搜索一下我的邮箱,但除了一堆垃圾邮件外,再也没有一封能让我露出笑容。时间真是世上最无情的杀手,无论多么刻骨铭心的情感,都会在它的怀抱里慢慢褪色,变成遥不可及的影子。何晴曾对我说过的一生厮守的诺言,在今天看来更像是一个白痴的梦呓,没有任何意义。而雪浓,在虚幻的世界里死在我怀里的雪浓,紧紧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开的雪浓,恐怕也早已忘记了十个月前那段摧心裂胆的故事。
我常常在心里猜测雪浓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她一定留长发,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她一定居住在江南温情的城市里,温柔而伤感,任性而骄傲,渴望浪漫,但又非常寂寞。
夜风渐渐猛烈起来。大风把我的长衣吹得烈烈作响,在满山飞落的红叶中显得格外悲壮。林外的黑衣人越聚越多,杀气惊起了夜宿的鸟群,在树林上空凄厉地鸣叫着远远飞走。
我看见在人群中傲立的Batman,有的人天生就是要做领袖的,Batman即使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也令人不敢逼视。
一个白衣人从山崖那边走过来,在黑黑的夜里分外显眼,数不清的黑衣人开始缓缓地向他靠近。
“什么人?深夜来枫浦之山有何贵干?”Batman身边一个五短身材的人喝问。
白衣人没有答话,他伫立在林外的空地上,长发飞舞,衣裾如高天上的白云。
“今天是八月十五月圆之夜,你是不是叫小兰?”矮个子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你凭什么问我?你不知道我专杀邪教中人?”白衣人的声音激昂清越。
“邪教”二字激怒了所有的黑衣人,他们叫骂着,像怒潮一样将白衣人团团围住,所有的长刀都已出鞘,从我的方向看过去,白衣人像是置身于一片刀的树林。大战发动在即,我悄悄地转出树林,想离开这是非之地。
白衣人如鹰隼一样高高跃起,威不可挡地扑向说话的黑衣人,他手中剑光雪亮,黑衣人闷哼了一下就倒下去,鲜血像礼花一样溅在雪白的长衣上。怒吼声中,无数把长刀同时向白衣人的身上劈去。
那是我在《风雪江湖夜》中见过的最惨烈的战役,我没有想到血肉之躯居然能练成这样的武功。满山红叶中一个犹如鬼魅的身影在人群中飞转来去,挡者立毙。他剑光过处,黑衣人如伐倒的树木一样纷纷倒下,无数的人凶狠地扑上前去,都被他以更凶狠、更恶毒的招数杀死,临死前的吼声像旷野上的狼叫。他雪白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染红,手中长剑如天神的宝刀,人头和断肢喷着血落到地上,整个天地变成了惨烈无比的屠场。我在树林深处看着他恶魔一样的身影,瑟瑟发抖,心胆俱寒。
Batman走上前去的时候,白衣人的招数已渐渐慢了下来。“圣火之樽”的教徒一向以凶狠残暴著称,他们悍不畏死地继续发动猛烈的攻击,喊杀声响彻天地。白衣人身边的圈子越来越小,出手也显得力不从心,我开始为他担心。
我的工作越来越繁忙。我开始频繁地在全国各地穿行,到处选场地,联系投资,引进项目,很累但也很充实。老板给了我一笔钱,我想我可以做自己想要做的事了。
我联系了英国的一所大学,所有的手续办得出乎意料的顺利。我很快就会离开这个生我养我的国度,永远也不会回来。我不知道在未来的旅途上会遇见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会死在哪一座城市里,但我知道,我的生命从此会变得辽远和广阔。
我把从前的照片拿出来一一翻看,何晴在不同的场景里都意味深长地对我微笑。我凝视良久,然后一张张地把它们投入火中,火焰烧到她纯真的脸上时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们的故事已经沉沦
亲爱的 在万劫不复的梦里
雪浓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在我的世界。在苦候半年之后,她又一次给我来了信,这让我又欣喜又悲伤。我的生命从此失控,激烈地窜跃在悲喜交替的黑夜里。
(十三)
Batman一挥手,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
长风吹过满是尸体和鲜血的林间,一只断羽的夜鸟艰难地在地下挣扎。Batman和白衣人对面而立,谁也没有说话,死亡好像把空气都凝结住了,每个人手心都渗出汗水。Batman和白衣人的这场战争,最终摧毁了整个系统。他们中间有一个人用黑客程序修改武力值,结果引发了整个系统的紊乱。没有人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就像我不知道“小兰”到底是不是复生的雪浓。这使得我前面的叙述像是一个有头无尾的玩笑。但生命永远都是这样,人生的计划总是被突乎其来的意外破坏,不管是虚拟的还是真实的。
英国大使馆前人头攒动,我从窗口前挤出来,对着酒红色的太阳微笑。
从明天起,我就可以踏上异域了。这片土地上的一切欢笑和悲伤,都会成为往事,它们再也不会让我脆弱。浮世已经远去,我感到无比宁静。人生向我展开从未有过的神秘,未来的事没有人知道,是的,就像是波澜汹涌的大海,没有人知道哪里有险滩,哪里有暗流,哪里有迷人的小岛。
我将机票郑重地装在口袋里,我想它会带给我一生的幸福。
我打开邮箱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
雪浓。
在苦候半年之后,雪浓终于给我来了第二封信,我呆了半天,感到心开始剧烈地跳动。我将这封叫《不应该的祝福》的邮件选中,几次想“永久删除”,我的手在不自觉地发抖,但最终还是把它打开了。从这以后,我知道,一些最不起眼的选择,也会改变生命的方向,会抛上浪尖,也会跌入低谷。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曾为这个选择欢喜过,但最终还是陷入深深的悲伤。
雪村:
我们在虚幻的网络相识,我相信是命运的安排。从熊熊烈火走到黑林、雪原和边城,我像是真的经历了一次人生,欢乐、苦恼和悲伤都显得那么真实,我真的心动了,你信吗?我后来每一次走上网络的时候,都会想起你的名字,我轻轻地念着它,觉得心疼,也觉得幸福。
我们相爱过,是吗?你也说过,要陪我仗剑江湖,在不真实的世界里快意恩仇。你死前还说过,要回到风雪江湖中来。于是我走过每一座城市,每一座高山,每一条河流,向每一个人打听过你的名字,但世上再也没有你的消息,我甚至不知道你在我的世界里出现究竟是梦还是真实。
如果你真的是与我一起共度生死的雪村,那么,来见我,好吗?你说过你会为一个人天涯漂泊的。这世上有一个人在真真切切地思念你,在角落里默默地祝福你。她正在为你日益憔悴,她的青丝根根飘散,随尘土和流水远走。人世只有一次,擦肩而过就永远不会回来,让我们把虚幻的故事再讲一次,让所有想象中的美好都变成真实,好吗?
如果还能有来生,我愿意继续与你一起逃亡,与你一起受苦……
你愿意我叫你雪村吗?雪村,雪村……
冰河中的水在哗哗奔流,我又看见雪浓慢慢沉入水底,青丝如云,透明的河水从她身边流过,她的脸如此纯净,让我心碎。
生命又一次在岔路口伏击了我。我把机票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一切都还来得及,我喃喃自语。是的,一切都会重新开始,我不知道哪一个更重要,但我知道,选择了其中的一个,就会永远地失去另一个。痛苦没有边,但幸福永远都很窄,我艰难地微笑,想着吝啬的命运。
我给雪浓回了一封信,只有寥寥的几个字。经历了这么多苦痛,我知道生命中有一些是永远不可把握的。山盟海誓只是一种情绪,事过境迁之后,远远流走,就像冲马桶的水。马桶冲过之后,光洁清新,可以濯足濯缨,但水,它脏了后,没有人会记得住。
我在信中告诉雪浓: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誓言很重,我不会再轻易说;我要的很多,所以不敢轻易接受;我终将远走,在异域继续生命的流浪。我想。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发现枕畔满是泪痕。
(十四)
收到雪浓的信后,我几乎彻夜未眠。我想着我这一生的遭遇,想到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再也没有人会在乎我的去向,就算我在今夜死去,也不会有人为我流泪甚至表示最起码的关注,我感到莫名的悲哀。
当窗外天色渐亮,我慢慢入睡,慢得似乎随时可以终止。在朦朦胧胧中,我做了今生最清晰的一个梦,我生命中的女人一一从眼前走过,走向她们不可逆转的、最终的归宿。整个梦条理清楚,富于逻辑,无比地深刻。
我站在繁华街区的橱窗里面,看着外面空荡荡的长街,看着薄雾蒙蒙,晓星低垂,看着何晴低着头渐渐走近。她的脸随着岁月渐渐苍老,青春像掌心的花瓣渐渐枯萎,她已经不再美丽,这梦中凌晨的长街上,她花白的头发令人心碎。当她的身影转过街角,渐渐消失,我听见天国遥远的钟声。
我又仿佛走在长长的隧道,一列火车呼啸而过,激起的沙石一粒粒打在我的胸口。我看见车上的每一个旅行者,都面无表情地望向他们的前途。我看见衣衫单薄的娟子正在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我,火车飞驰,她的脸紧紧贴在车窗上,无助地看着我。她张开嘴,说了一句话,我大声问她:“你说什么?”回音在整个隧道里轰响。火车长鸣远走,谁也不知道开向哪里,我只看见那扇车窗里的灯光越来越淡,终于熄灭,整个世界又进入无边的黑暗。
在最繁华的街口,我看见雪浓言笑晏晏向我走来。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但又似乎远得不可企及,好像经过了无数世的轮回。雪浓还是没能走近我身边。最后整个城市变得荒芜,雪浓在光阴里渐渐死去,在前生繁华的长街上渐渐死去。雪在她的身上渐渐堆积,变成不再消融的雪山。走过迢迢长路,我终于回到故居,我看见死去的妈妈在夕阳下对我微笑,她说:“你终于回来了,可怜的孩子,你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哭着醒来,在二○○○年春光明媚的早晨放声痛哭。我知道所谓命运不过是如何选择死去的方式,但不管如何选择,最终还是要死去。就像我曾经沉迷过的《风雪江湖夜》,所有人的结局都被程序控制,而我还天真地以为我可以改写这种程序。
在飞机起飞前三十分钟,我办好了退票手续,买了飞往另外一个城市的机票。在售票员诧异的目光里,我背着行囊走进候机大厅,人潮涌动,只有我像一块礁石。我在飞机上的卫生间里静静伫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对着整个世界微笑,对生命微笑。
最困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我想,人生最艰难的不是去做什么,而是如何下决心去做。我终于打定了主意,就像《风雪江湖夜》中的慕容雪村打通了任督二脉,在枫浦之山的秋风中仰天长啸。
我要去见雪浓,去见这个与我共度生死但我还不认识的姑娘。我不知道我们的故事会怎样开始,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会是一场无可挽回的悲剧。
在飞机下降到我能看清这个城市的时候,我从窗口俯视下去,看见下面的人像蚂蚁一样走来走去。里面总有一只蚂蚁是我喜欢的,我笑呵呵地想,坐在我身边的一个年轻姑娘困惑地看着我。
“臭豆腐是闻着臭,吃起来香。网友正好相反,是闻着香,吃起来臭得你痛不欲生。”一个叫大米的朋友告诉我,“无论哪个网友要见你你都要拒绝,不管她把自己说得怎么美,见面之后都会吓得你三天睡不着觉。”
大米错了。我在机场出口看见那个穿白色长裙,背黑色卡通包的女孩时,我微笑着想,大米犯了逻辑上以偏概全的错误。眼前的雪浓像是日本卡通剧中的精灵,长发披肩,皮肤白皙,眼神灵动,嘴角微微上翘,好像总在和别人赌气。在她笑嘻嘻地走近我的时候,我想到了一句古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时雪浓的表情像孩子一样天真和顽皮。
我的反应迟钝了一下,等她在我面前站定时,我才拘谨地问:“你是雪浓?”
雪浓笑:“你怎么这么老土啊,第一次跟网友见面?”我一下子轻松下来,笑着回答:“是啊,我朋友说网友都是变质了的臭豆腐,闻着臭,吃起来痛不欲生,所以我一直不敢见,怕吓着。”我做害怕状。
雪浓轻轻在我肩头打了一下,问我:“那我呢?你看我像不像变质的臭豆腐?”
我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说:“还行,好像还没怎么变质,让我看着直流口水。”
雪浓大笑,一些素不相识的行人从我们身边走过,纷纷侧目注视。她说:“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那你原来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雪浓说:“现在不告诉你,先跟我回家。”
回家,很久没人跟我说这个词了。
(十五)
这故事现在逐渐接近我痛苦的中心。在整个叙述过程中,我无数次泪流满面,我敲击键盘的手经常在微微发抖。我不止一次想过放弃,让这个故事留在心里,只有我自己知道,让甜蜜的痛苦在有生之年一点点锈蚀我的灵魂。不过最终我还是坚持了下来,因为我在雪浓生前答应过她,我会永远记住有个叫雪浓的女孩子,记住她曾经怎样走过我的生命。
我知道随着岁月的推移,雪浓的形象终将从我脑海中渐渐消失,总有一天,不管我如何努力,我都会想不起雪浓的样子。于是我决定把雪浓写进我今生唯一的作品中,那么就算我不再记得她,也会记得自己的作品。
关于雪浓,有两件事是我没有想到的。一是她的真名就叫雪浓,程雪浓,一个让我终生心痛的名字。另一个我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家世。
雪浓带我进入一栋高层建筑的十八楼。推开门之后我看见了一座大厅,或者说是一个广场,巨大无比,装修的豪华程度不下于任何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大堂。雪浓平静地说这是她的客厅。
然后我见到了雪浓的爸爸、妈妈和哥哥,我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坐下来。这个动作在我的记忆中永远地定格,我发誓,以后每年的三月二十八日,我都会在这栋楼下静静地坐一坐,陪伴雪浓可怜而孤单的灵魂。
雪浓的妈妈是这个城市最著名的工商界人士,像任何一个女强人一样,她有一种不可逼视的质感。她的企业广告至今仍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这让忘记雪浓变成一件不可能的事。在她居高临下的目光中,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件不会创造任何利润的过期产品。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这个女人摧毁了自己的生活,还有雪浓的,还有我的。
雪浓的爸爸招呼我坐下,给我倒水,然后问我的基本情况。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他最后一次尽做父亲的责任,他口袋里装着遗书,目光定定地看着我。十个小时之后,他从长窗跳出去,在榕树和路灯之间摔得血肉模糊。
雪浓带我走进她的房间,我们开始讨论彼此的第一印象。在我不甚确切的回忆中,雪浓当时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嘴角浅笑,手中不停地转动着一枚象牙发饰。我想我肯定掩饰住了对财富的敬畏之情,对一切都苛刻地挑剔,所以雪浓说我像个阅尽人间繁华的愤世者。
“见到我你失望了吗?”
“恰恰相反,我不虚此行。你比我想象中的雪浓更好。”
雪浓开玩笑:“是因为我家里有钱?”
“不,钱只会让你面目狰狞,我是说你除了钱以外的部分好看。”我的语气很冷淡。
接下来就是沉默,雪浓似乎不知道要对我说什么好,我在故意矜持,这时我们听见楼下激烈的争吵声。
雪浓红着脸对我说了声“对不起”,走出房门,留我一个人在房里,心绪不宁地翻看雪浓各种时期的照片。我发现雪浓几乎没与别人合过影,不管背景是花朵还是树木,雪浓总是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她直直盯着镜头的目光非常忧郁,所有的笑容都像是擦干眼泪之后的伪装。
我听见一个尖锐的女高音:“你说你这辈子算是个什么东西?你究竟还是不是个男人?你能不能不那么下贱?你除了会端茶倒水之外还能干些什么?你给我滚开!省得我看见你就烦。”
然后我听见雪浓带着哭腔的声音:“妈,你今天能不能不吵?家里还有客人。”
“你给我上去!他也配算是我的客人!我告诉你雪浓,你今后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否则你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已经过了为一句话就勃然大怒的年龄,我想成熟本来就意味着放弃原则。我平静地坐着,看见雪浓含泪强笑:“慕容,不好意思,我妈妈更年期,她脾气不好。”
我笑笑,“没关系,要不然我们出去走走?”
雪浓显得很紧张,“你是不是烦了?”
我轻轻拍拍她的手,“一点也不烦,是真心话。不过有时候回避也是解决矛盾的好办法。”
雪浓带我走过客厅的时候,我看见她妈妈站在桌子上暴跳如雷。我想一定是我记错了,因为客厅里的桌子很高。但无论我如何回忆,总看到这位著名民营企业的总裁在二○○○年三月二十八日的下午,在高高的桌子上露出猛兽的表情。
雪浓的家庭纠纷消减了一部分我对财富的自卑之情。在接下来的七个小时里,我们坐在一家叫“圣多克尔”的咖啡馆里,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倾心长谈。我们谈《风雪江湖夜》的种种轶事,谈边城伤心的死后各自在网络上茫茫地寻找。雪浓说她后来多次进过《风雪江湖夜》,也想过报仇,但没有我的世界,连复仇都显得毫无意义。我们相对微笑,都感觉到轻松和幸福。
我给她讲我到过的许多地方,讲述高山的雄伟,河流的源长;讲春天芦苇丛中的野鸭蛋,生在冰雪之中的花朵。雪浓痴痴看着我的目光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重量。而雪浓告诉我的,大多是她成长的经历,她怎样上小学、读初中、高中,直到上大学。我开始知道,雪浓生活的圈子小得可怜,她和深山里的娟子一样孤单。所以她认为我不平凡,而她自己非常平凡。“认识你真高兴。”她说,露出白玉一样的牙齿。
雪浓不幸福,她告诉我富有是一种痛苦。在陈述自己的经历时,雪浓表现出与她年龄极不相衬的成熟。她一直表情忧郁,若有所思,这和她在机场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截然相反。极少的时候她会露出笑容,显得又纯真又顽皮,像阴霭和北风中的阳光。
雪浓谈自己家世的时候眼里有一种绝望的迷茫。她说了父母这些年的情感变迁,她眼睁睁看着一个善良的女性怎样一点点变成暴君和魔鬼,以及笼罩在这个家庭上空的乌云,雪浓认为这一切都源于财富。“我真怀念十年前的生活,牵着爸爸的手,在公园里蹦蹦跳跳地唱歌,那时我们不富裕,但很快乐。现在我每天回家只能听到争吵和责骂,我有时想,爸爸和妈妈只有死去一个,才能让家里安静,我真的快疯了。”
雪浓没想到这句话会在两个小时后变成事实。第二天的清晨,当法警把一堆不成人形的血肉推上车时,雪浓紧紧抓着我的手,指甲在我手背上掐出深深的血痕。今夜我把这个终生不会消除的疤痕放在唇边,想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愿意永远地、无休止地体会这种疼痛。
二○○○年三月二十九日清晨,雪浓悲怆地对我哭喊:“是我咒死了爸爸!我害死了爸爸!”
(十六)
我的电脑屏幕保护图案是“神秘之物”。在我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常常听见圣洁的乐声,然后看见一座孤零零的房子。灯光明灭,屋外有小鸟在黑夜的枝头睁着眼睛,一只四脚生物从黑暗里走过,屋子里有人悄悄把灯吹灭,火焰像颤抖的生命渐渐沉入黑夜。微风吹开虚掩的房门,在深夜发出遥远的声响,但没有人走出也没有人走进。在房子的背后,地球缓缓从天际滑过,在房子上空投下巨大的阴影。
我常常想,雪浓的灵魂不知道现在栖息在哪个空间。在远离地球的神秘屋子里,当窗外所有的灯光都已熄灭,她是否还记得在无尽的时空之外,我们曾经有过的痛苦和甜蜜?
雪浓的父亲去世之后,她就病倒了。她躺在宽大的病床上,瘦削的身体蜷缩着,像是寒风中在街角发抖的小猫。她从高烧中醒来后,我一勺勺将水喂进她苍白的双唇,这让我想起了我们在《风雪江湖夜》中初识时的场景。雪浓对我说“谢谢”,然后闭上眼睛,我看见晶莹的眼泪慢慢滑过她白玉一样的脸。
这个家庭已经崩溃。雪浓的哥哥在参加完父亲的葬礼后,把家里的东西砸得粉碎,然后远走加拿大。他在雪浓的病床前只站了几分钟,凶狠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甩门而去。后来雪浓告诉我,她们兄妹的感情一直都很淡,“形同陌路。”
雪浓说什么都不肯回家去。她说那栋宫殿一样的房子足以让她发疯,如果我强迫她回去,她说不定也会从十八楼跳下去,“这样我就能体会到爸爸当时的心情。”
雪浓的妈妈来过两次,这个女人一定拥有钢筋一样的神经,她的步履和神态看不出一点破绽,她鄙夷的眼光依然让我自惭形秽。雪浓看见她后就转过身去。
“你跟我出来。”雪浓的妈妈对我说。
我随着她走出病房,她从包里拿出厚厚一叠钱,表情凶猛,“你给我听好!这段时间你好好照顾雪浓,我不会亏待你。不过你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一定不放过你!”我把钱推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我是雪浓的朋友,不是您花钱雇的仆人。我会好好照顾雪浓,但绝对不是为了您的钱。”说完后我转身走进病房。
雪浓出院后我陪她到陵园去了一次,她扶住我的手臂,显得弱不禁风,在微寒的风里,我几乎感觉不到她的体重。在她父亲的亡灵前,她请求我带她走,不管走到哪里,不管贫穷、疾病还是死亡,只要离开这里,她会一生一世地感激我。
到今天我终于明白雪浓是在向我托付终生,这种省悟让我痛彻心扉。如果人生可以再来一次,如果我可以重新回到四月的墓场,面对荒山和枯草,面对雪浓父亲炯炯的目光,我会坚定地告诉她,我愿意,愿意带她走,一生一世,不会因为任何原因离开她。但当时我以为雪浓只是一时意气,我劝她回家去。雪浓松开我的手后,是怎样的一种眼光啊,绝望、焦虑和忧伤,利刃一样从我的胸膛穿过,让我在以后的每个夜里都感到骨髓深处的疼痛。
不过最终我答应雪浓,带她出去散散心。她无论如何不肯回到家里,让我回去帮她取行李。我踩着满地的碎屑走过她的客厅时,看见她站在对面的楼下,裙裾在微风中轻轻抖动,我感到心剧烈地跳了一下。
(十七)
雪浓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远离我的生活的?我经常在想。
雪浓死后的几个月里,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她,想着她的一颦一笑,想着她直视我时的忧郁目光,感觉痛苦在一点点撕裂我的身体。后来在每夜入睡前会想到她,在无人的时候会想到她,但思念正在一天天减少,难道真的会像雪浓预言的那样,我终有一天会忘记她,忘记这个美丽纯洁的女孩子,忘记这段刻骨铭心的情感?那么情感本身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永恒还是虚幻?
我和雪浓离开了这座城市,我告诉她东方有一座美丽的海岛,可以体会生命的幽远。在飞机上,雪浓靠在我肩头睡着了,她的鼻翼轻轻抽动,嘴里低语着什么,显得非常忧伤。她连做梦都不快乐,我心疼地想。
我们到了这个海岛。也许是命运的故意安排,我们在这里停留了两个月,无比幸福的两个月。这时光一去不回,成为永远的记忆,如果可能,我愿意将我的一生来交换,让时间再停留在二○○○年的四月,哪怕只有一年,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分钟。让我携着雪浓的手,走过这岛上的每一寸沙滩,抚摸每一棵翠竹,再次听和生命同频的暮鼓晨钟,重新体会那苦涩的甜蜜、痛苦的幸福。
雪浓从下飞机的那一刻起,心情逐渐开朗起来。当我们转乘去往海岛的游船时,雪浓的眼睛亮亮的,显得很兴奋。她拉着我的手站在甲板上,不肯回到舱里,海风将她的长发吹起,从我脸上轻轻拂过,我们都感到温馨和宁静。“这是我掐的?”她指着我手背上的伤痕。
我点点头。
“对不起。”雪浓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笑了,“傻丫头,这没什么。”
雪浓眨着眼睛,过了半天,忽然问我:“你以后看见这个伤疤,是不是就会想起我?”
我说:“没有这个伤疤我也会想着你。”
雪浓摇头,“不会的,总有一天你会忘了我,在你面对娇妻爱子的时候,在你事业成功的时候,你肯定不会记得雪浓。”
我故意逗她:“雪浓是谁啊?我好像不认识。”
雪浓叹气:“我不要你想着我,我只要你能经常想起雪浓。想起我们在《风雪江湖夜》中是怎么认识的,想起我给你写过的信,想起——她拉过我的手,想起这道伤疤。你答应我,好吗?”雪浓仰面看我,神色郑重。
我用力地点头。
我们在暮色苍茫的船头静静站立,看大海在眼前涌起波浪和潮流。雪浓吹响我给她买的号角,号声在海风中传到极远。
踏上这岛上湿湿的石板路,我们听见寺庙里传来意味深长的钟声,雪浓问我:“他们这时候敲钟干什么?”
我说:“和尚下班了,他们要咪西咪西。”
雪浓微笑了一下,“当和尚好不好玩?”
我指着从山上走下来的青衣僧人,对雪浓耳语:“我不知道,你问他去。”
雪浓犹豫了半天,终于没敢走上前去问。当和尚的身影转过山角之后,雪浓认真地说:“我也想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