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头脑就有我执,就有贪嗔痴慢疑,就有所知障和烦垴障,也就使我们永远在感官和知觉的领域中兜圈子了。
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要学佛呢?”
我想,我是感觉到了人的无常,人的有限,人的束缚,希望能从里面解脱出来。
“束缚?什么束缚?”
人的无常、人的有限是比较容易了解和感受的,可是人有什么束缚呢?为什么我们会感觉到作为一个人是束缚呢?又如何才是解脱之道?
束缚,在佛教里是比较特别的东西,也是有别于其他宗教对人身的观点,如果分析整个佛教的思想基础,“束缚”实际上占了很重要的地位,因为“束缚”才有“解脱”,因为“求解脱”才有了佛教。
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受到什么束缚呢?他受到了因果的束缚、业力的束缚、轮回的束缚,乃至于受到了身体的束缚、欲望的束缚、无知的束缚……可以说无一不是束缚。
人虽然自命为“万物之灵”,人却不像自己的想象那么高的。在飞行上,人比不上一只小鸟;在游泳上,人比不上一条小鱼;比寿命,人不如龟;比力气,人不如象;比速度,人不如豹;比灵敏,人也不如狗……人唯一可以超越动物的就是头脑,可是头脑也就是人最大的束缚。
有了头脑就有我执,就有贪嗔痴慢疑,就有所知障和烦恼障,也就使我们永远在感官和知觉的领域中兜圈子了。
觅心了不可得
佛陀深知身体与头脑都是束缚,所以,他说戒、说定、说慧、说信、说愿、说行。唯有透过戒定慧、信愿行,才能超越人世的束缚,迈向寂静的涅槃。
佛教到了中国以后,中国的禅师对于束缚的看法和观照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透过智慧的开悟,为束缚找到一条更迅捷的解脱之道。
达摩祖师到中国来的时候,是要来“单传心印,开示迷途”。后来他发现要找一个不受迷惑的人太难了,就自己跑到嵩山少林寺去,“面壁而坐,终日默然,人莫之测,谓之壁观婆罗门。”
达摩祖师后来把衣钵传给二祖慧可,他们见面的时候有一段令人动容的故事。慧可去参拜达摩,虽然早晚都去礼拜,但达摩只是面壁端坐不发一言。慧可求道之心非常坚决,有一天夜里下起了大雪,他站立着不动一直到黎明,这时积雪已经掩过了他的膝盖。
他的诚心感动了达摩,达摩悲悯地问他:“你在雪里站了这么久,是要求什么呢?”
慧可听到达摩开口,不禁悲感交集而落下泪来:“请大师慈悲开甘露法门,给弟子一些度化开示。”
达摩说:“诸佛无上妙道,旷劫精勤,难行能行,非忍而忍,岂以小德小智、轻心慢心、欲冀真乘,徒劳勤苦?”
慧可听了达摩开示,下了大决心,回去取了利刀,切下自己的手臂放在达摩面前,达摩看到他的诚心,不禁感动地说:“诸佛在最初求道的时候,都是为了法而舍却自己的身躯,你今天在我面前断臂,也就可以了。”遂收慧可为徒。
接下来,他们的对话是:
慧可:“诸佛法印,可得闻乎?”
达摩:“诸佛法印,匪从人得。”
慧可:“我心未宁,乞师与安。”
达摩:“将心来与汝安。”
慧可:“觅心了不可得。”
达摩:“我与汝安心竟。”
我们应该深思后面这四句话,慧可请达摩给他安心,达摩叫他拿心出来,慧可找不到心在何处,达摩说:“我已经为你安定心了。”这是后来中国禅门公案的一个“原型”,所谓禅门公案是从逻辑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也是从心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
自求解脱是唯一的道路
慧可把衣钵传给僧璨,是为三祖。
僧璨去拜见慧可,有这样的对话:
“弟子身缠夙恙,请师忏罪。”
“将罪来与汝忏!”
“觅罪了不可得。”
“吾与汝忏罪竟。”
夙恙,就是我们现在佛教所说的“宿业”,是往昔所造的各种恶业,作为佛弟子,对罪业的忏悔是很重要的,可是罪业在哪里呢?如果连罪业也一起放下,忏悔不也就终结了吗?
放下,其实是一种束缚的解脱。
这种对束缚的看法,到僧璨传给四祖道信的时候,更进一步了。道信在十四岁的时候去参礼僧璨,有以下的对话:
“乞和尚解脱法门!”
(请师父教我解脱的法门!)
“谁缚汝?”
(谁束缚了你?)
“无人缚。”
(并没有人束缚我。)
“何更求解脱乎?”
(那你干么还来求解脱呢?)
道信因此得到大大的彻悟,知道所有的束缚是自己造出来的,只有自求解脱才是唯一的道路。
祖师们的对话,几乎成为一个传统,这个传统其实就是束缚与解脱的对话,是执著与放舍的触机。
道信把衣钵传给五祖弘忍,他们的对话更是有趣了。这一次是道信在路上遇到一个七岁的孩童,骨相奇秀,根器不凡,和一般的孩子不同,他便问这孩子(就是弘忍五祖):
“子何姓?”
(孩子,你姓什么?)
“姓即有,不是常姓。”
(我有姓,但不是普通的姓。)
“是何姓?”
(是什么姓?)
“是佛性。”
(我的姓是佛性。)
“汝无姓耶?”
(你难道没有姓吗?)
“姓空故。”
(我的性空,所以没有姓。)
这一段话,进一步指出,解除束缚的中心就是本性空寂,佛性觉醒,只有体悟到永恒的真我,才能突破俗世的缠缚。
体现本来湛然的佛性
六祖慧能求法的敌事,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他以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超越了弘忍的首座弟子神秀的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这两首偈的高下,就是见性与未见性的差别,也就是解脱束缚中努力的不同了。
我们现在再来看慧能从遥远的岭南,千里迢迢跑到黄梅去拜谒弘忍的对话,他走了三十几天到了黄梅,见到弘忍时拜了下去,弘忍说:
“汝何方人?欲求何物?”
(你是哪里人?想来求什么?)
“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师,惟求作佛,不求余物。”
(弟子是岭南新州人,跑这么远来礼拜师父,只求作佛,不求别的东西。)
“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
(你是岭南人,又是粗人,怎么能作佛呢?)
“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身不同,佛性有何差别?”
(人虽有南北之分,佛性哪里有南北之分?粗人的身分和和尚的身分虽不同,佛性有什么不同呢?)
六祖在还没有修行出家之前,早就看清了所有外在的束缚都是没有意义的,唯有剥开一切外在的形体现了本来湛然的佛性,才是真正的智慧。
历来许多人对六祖到底识不识字多所讨论,但这是不重要的,因为知识、逻辑、理解、思考……有时正是束缚的来源。
对佛教的修行者,尤其是禅宗,“束缚”不只是突破和挣扎,而是要放下!因为突破与挣扎到底是缓慢的,唯有放下才是当下、立即、彻底、明白、了悟的。
梵志到佛陀面前献花的故事,是一个最基本最明白的启示:
梵志到佛前献合欢梧桐花,佛陀对他说:“放下吧!”梵志放下左手的一株花,佛陀又说:“你放下吧!”梵志又放下右手的一株花,佛陀再说:“你放下吧!”
梵志说:“我现在两手都空了,还要放下什么呢?”
佛陀说:“我不是叫你放下花,而是教你放舍从外境来的色、声、香、味、触、法六尘;从内心来的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以及六尘与六根相应所生的识见,到全部舍却,再也没有可舍的地方,才是你安身的地方。”
梵志当下彻悟。
可见对治束缚,最直接的是放下,而知道放下,最猛利又莫过于禅定。
佛也有烦恼吗?
佛陀在大悟时说的第一句话是:“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著不能证得!”如来的智慧德相就是佛性,而“妄想执著”就是束缚,当一个完全解除了一切的束缚,他是回到他的佛性,也就是成佛了。
因此觉悟到这个束缚,是一个人开启智慧的开端,当我们觉悟到人生的束缚,再回想佛陀开悟的时刻,真是令人感动的。他放下了外物的附庸,成为自己真正的主人,没有开悟之苗的佛陀也和我们一样,他会为种种恐惧、沮丧、愁苦而痛苦,但当他看清了束缚的罗网是无始劫来的无明,于是他超越了束缚,彻见万法,到达一种自由自在的境界。
“超越束缚”并不是说就没有身或心的纠缠,而是身心的变化不再做主,“我”却做了身心乃至一切外境的主人。
长久以来,佛教常被误以为是对人类没有积极贡献的虚无主义,那是因为抱持这种见解的人,被寂灭、圆寂、破灭、止息、寂静、涅槃、断欲、割断爱恨缠缚的表面意义所迷;其实佛教不是虚无主义,反而是教人能彻见生命流动的意义,是要认清如果我们将这个无常的世界认为是值得系着而贪恋执著,那么必然会因而沮丧绝望;如果我们运用般若智慧,认清了一般的人见不到的一面,就是同时见到“永恒的本身”(佛性)和无常的迁流,那我们才能真正地、更深刻地超越消极的人生。
因此,佛教强调的“灭爱”、“破烦恼”不应从消极否定的角度理解,佛教的修行在于转“爱”为“悲”,将自我中心的爱化为普遍的悲心,使肉欲的“小爱”变成精神的“大爱”,这才是超越了束缚更积极的意义。
超越束缚以后呢?
有人问赵州从谂禅师:“佛有烦恼吗?”
他说:“有。”
“那怎么会呢?他不是解脱一切烦恼的人吗?”
禅师说:“是的。但是,他的烦恼是要救度一切众生。”
我想到,佛经中所说:“如如”两字,如如不只是静止不动的,应该是充满了活力和生机的;否则,“悲智双运”是怎么运起来的呢?对于觉悟的人,唯有众生才是他的烦恼,可叹的是,众生却不能认识自己的无常、有限和束缚!
一九八六年二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