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除人生的痛苦烦恼之毒箭是最要紧的事,因为人生是这样无常短暂迅速于箭。
在佛陀释迦牟尼的说法里,时常用到射箭的譬喻,每一个箭喻都非常精妙,发人深省。我有时读到佛经里有关于射箭的说法,时常会想:为什么佛陀这么喜欢说箭的比喻呢?
后来才想起佛陀的少年时代,原来佛陀是一位射箭的能手,他曾是释迦族里最擅长于射箭的。
释迦牟尼十几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净饭王为了提倡武术,举办了一次武艺竞赛大会。在竞赛的时候,他的堂弟提婆达多一箭射穿三个铁鼓,他的弟弟难陀也是一箭射穿三鼓,都赢得热烈的掌声。轮到释迦牟尼时,他嫌普通的弓箭力量太弱,令到武库中取来祖传的良弓,然后一箭射去,射穿七个铁鼓,天生神力,武艺精湛,被认为是将来可以统一印度的圣君。
佛陀出家以后,虽然不再使用武艺,但以箭来说法似乎是很自然的事。
拔除毒箭第一要紧
我在佛经里找了三个佛陀有关箭的譬喻,非常生动有趣,令人深思。第一个箭的譬喻是出自《中阿含经》。
佛陀成道之初,由于大家都知道他悟到了世间最高的真理,纷纷来皈依他,但佛陀对于许多形而上的问题不肯解答,正好那些形而上的问题恰是当时印度思想家最流行的论题。
这些问题即使到现在都还是流行和热门的,诸如:
“这个世界是有限的或无限的?”
“灵魂与身体是同一体或者是分开的?”
“人死后还存在不存在?”
佛陀不回答这些问题,使他的一个嗜爱哲学思考的弟子摩逻迦苦恼不已,有一天他跑到佛陀面前说:“世尊!如果您不回答这些问题,我就不想跟随您了,不如还俗回家。”
佛陀凝视着他这个痴心的弟子说道:
“摩逻迦,如果有一个人中了毒箭,这时候他的朋友赶快要去请医生来。但是,这个被毒箭射中的人,假如要先查明:这箭是谁射的?是哪一种箭?箭的形状如何?等等,然后才肯接受治疗,那么他还没有把这些弄清楚之前,早就毒发身亡了。摩逻迦!这个世界是有限或无限的?灵魂与身体是同一体或个别的?人死后还存在不存在?这些问题纵使找到了答案,还是解决不了这苦闷的人生啊!而人一生真正要做的,就是在于克服这苦闷的人生!”
“所以,摩逻迦,凡是我没有阐释的事,你不用去想,凡是我所说教的事,你要好好的接纳。我所说的是哪些呢?我说过:‘苦是世间的真相。’我说过:‘业的累积聚集是苦的原因。’我说过:‘要止息世间的苦只有消灭苦的原因。’我说过:‘修行求道是在寻求一条出离解脱的途径。’”
佛陀的这段开示,说明了修行的人应该把“苦集灭道”四圣谛当成是最重要的,把人生的苦看做是射在我们路上的毒箭,佛教徒不应该耽溺于无用的议论,以致忽略了根本的课题。
这一段教化到现在对我们都还是有用的,假如我们太耽溺形而上的玄想,往往会因此浪费了一生,也找不到真正的答案,你看古往今来的无数所谓大哲学家,在这些问题上用了毕生精力,却从没有人有肯定的解答。
由此可见,在两千多年前,佛陀就是真正的大智者,为我们指出了人生实际的方向。
无常最迅速
第二个箭的譬喻是出自《杂阿含经》。
在舍卫城郊外的祇陀林精舍,有一天佛陀召集了他的弟子们,做了这样的说法:
“比丘们!假如这里有四位擅长射箭的人,另外来了一个人,向这四个人说:‘当你们四位同时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射箭时,我能够在你们的箭还没有落地前,全部抓住它们!’比丘们!我虽然不相信有那么一个人,但是如果真有这样的人,他一定有非常快的速度。”
弟子们听了,向佛陀说:“大德呀!那一定是快得不得了的速度。因为只要能捉住一个弓箭手向一个方向射出的箭使它不落地,已经需要很快的速度。何况这个人需要将射向四方的箭,统统在还没有落地之前捉住,他的速度快得太惊人了!”
佛陀接着说:
“比丘们!但是有比那个人的速度更为迅速的东西。日月在天上的运行,比之更为迅速。而且还有比日月的运行更为迅速的东西,就是人的寿命。人的寿命的轮转,比之日月的运行更为迅速。”
“比丘们!因此你们应该领悟:‘人的寿命的经过,比日月在天空上的运行更为迅速,所以我们必须以不放逸为本而努力!’你们应该以此为学习的目标。”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箭再快也快不过无常,无常是佛教的第一步说法,也是佛教的存在论。“无常”是什么呢?无常是说世间所存在的东西,无一不在变迁,是永远没有常态的,它迁移演变的速度则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佛陀曾说:“人的肉体(色)是无常,人的感觉(受)是无常,人的表象(想)是无常,人的意志(行)是无常,人的判断(识)是无常。”——照这样说不是四支箭,而是五支箭了。
明白了人生的无常与短暂,不论是佛教徒或非佛教徒,都不应该放逸,都应该牢记“生死事大,无常迅速,慎勿放逸”,好好精进努力,行善止恶。
不受第二支箭
第三个说法有关于箭,也是出自于《杂阿含经》。
佛陀有时会向弟子发问,这时往往他先有了极精辟的开示,当弟子无法回答的时候,他就把要说的教法说出,这样可以给弟子留下深刻的印象。
有一次,他就用这种方法来教导弟子,他问道:
“比丘们!没有受过我教法的人,遇见快乐的事会有快乐的感受,遇到痛苦的事会有痛苦的感受,遇到不苦不乐的事也会有不苦不乐的感受。同样的,受过我教法的人,也会遇见乐受,遇见苦受,遇见非苦非乐受。那么,我问你们,没有受教的人和已经受教的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差别?”
(这里所说的“受”,是“色受想行识”的受,是指人的感官接触外界的事象所产生的感觉、感情、感动与感受等等。)
弟子们不能回答佛陀的问题,于是说:
“大德!我们的法,以世尊为本,以世尊为眼,但请世尊开示!”
佛陀说出了心中的答案,他说:
“比丘们!没有受教的人,遭遇到苦受,就会悲叹万分,益加显得仿徨迷惑,好像中了第一支箭又中第二支箭一样,感到加倍的痛苦。相反的,受过教法的人,遭遇苦受,绝不致徒然悲叹,自乱手脚。所以说,受教的人之不同就是不受第二支箭。”
接着,佛陀也说了乐受,他说受教的人遇到乐受并不沉溺在快乐中陶醉,放逸了自己,因为一旦为陶醉于快乐而放逸,第二支箭马上就会带来苦受,则因快乐带来的痛苦就加倍了。
佛陀的意思是,佛教的修行者与一般人应该有这样的不同:不管是遇到什么苦乐爱憎,都能自然的感受,而不会有特别的沉迷执著,也就不会受制于苦乐爱憎,能从束缚中超脱出来。
一般人则在痛苦时受苦,痛苦过了很久还苦恼不堪;在快乐时过度放纵,快乐过去后,苦亦随生;爱别离,怨憎会也是这样——这就是第二支箭。
在《景德传灯录》里,记载了一则大珠慧海禅师和有源律师的对话,最能表现这种“随时过,不为外境所转”的精神:
有律禅师来问大珠慧海禅师:“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用功。”
曰:“如何用功?”师曰:“饥来吃饭,困来眠。”
曰:“一切人总如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
曰:“何故不同?”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
——这百种须索,千般计较不也是第二支箭吗?
讲了佛陀有关箭的教化,联想起来,拔除人生的痛苦烦恼之毒箭是最要紧的事,因为人生是这样无常短暂迅速于箭,而为了拔除人生的痛苦,我们应该培养不受第二支箭的胸襟。
修行的人也有快乐,也有痛苦,但修行的人不迷惑于快乐,也不在痛苦中迷失。
一九八五年九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