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气的滋长是无形的,是难以捕捉的,但它是在无意之间种入了心田,而且暗中在难以知觉的情况下生长,到习以为常的时候就非常可怕了。
同一天的报纸上有两则小小的新闻,一则在社会版,是说有小贩载了一只百龄乌龟,在台北市新公园门口待价而沽,小贩吆喝着要围观的人出钱买它去放生,说将乌龟放生等于做了功德。可惜因为没有人出钱买它去放生,那只乌龟竟落下了眼泪,旁观的民众除了为它拭泪别无他法,由于它会落泪,报纸称它是“灵龟”。
另一则在国际版,报道了伦敦附近柴辛顿动物园有一只叫波哥的塘鹅,在意外中断了一条腿,经外科医生为它做了一条假腿,现在波哥已经可以用假腿步行了。
看到这样的新闻,真令人感慨良深。我疑惑地想着,那卖乌龟的小贩既然知道放生是功德,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做功德,反而要别人出钱来做呢?放生是功德可以成立的话,伤生害生不就是败德的事吗?为什么小贩要给别人做功德,自己反而做那败德的事呢?乌龟的落泪难道没有感动他吗?
太多的疑惑,使我想到存在我们社会中人心的戾气等问题,有许多道理不是我们不懂,也不是小贩不懂,而是我们有太多的戾气,像当街屠宰狮子老虎,闻者不以为怪,反而争取订购皮肉和内脏;像电鱼毒鱼的行业,一天电死一条河里的所有鱼虾,见者不以为怪,还抢着买那廉价的鱼虾;像冬天里卖香肉的小贩,当街开店,把十几条狗的尸体挂在门口,知者不以为怪,生意还顶不错;像在鱼市场公园口卖乌龟,人人争睹,就是不知如何制裁和劝止小贩自己把乌龟放生,听凭乌龟落泪,而小贩动辄出数千上万的价钱让人放生,一般人也是心有余痛,而力不足以止哀。
我们有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当街杀死狮虎,世界上濒临灭绝的狮虎就少了一头,而围观的孩子面对着刺喉、喝血、剥皮、剔骨、分割内脏的血腥景象,心中会生多少作践生灵不尊重的戾气!听凭电鱼的人电死一条河,那条河成为死河,河的污染马上来临,两岸的生机也随之断丧,弄到现在全台湾的河流几乎没有了鱼虾!乃至我们走过香肉之家,见狗尸林立,有没有想过那失去狗的人家,全家人正在惊慌地寻找爱犬,或者围在一起为失踪的狗而失声哀哭!到人人路过狗肉铺子而不生慈悲哀痛之心,社会于是弥漫着杀戮的、不自觉的戾气。谁想过那吊在狗肉店的狗虽不是我所养,但它可能是我的亲戚、我的邻居、我的好友、我的同事,甚至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小孩,心里钟爱的生命哩!
戾气的滋长是无形的,是难以捕捉的,但它是在无意之间种入了心田,而且暗中在难以知觉的情况下生长,到习以为常的时候就非常可怕了。到最后,有许多人打开报纸扭开电视,看到凶杀、残暴、劫掠的新闻而触目不惊;看到这人被砍了三十五刀,那人被杀了七十二刀而心不如刀剐泣血;看到满篇血淋淋的报纸不掩卷长叹——这些大多数人潜藏在心中的戾气才是社会败坏最大的隐忧。
那么多人的戾气是如何来的呢?
它原是来自看起来微小的毒鱼、屠狗、杀虎、宰狮这样的小事,幼年看杀虎不掩面而哭不激灵颤抖的孩子,正是长大读报不忧心如焚,甚至成为报上主角的成人。心田的喜恶根苗差别如斯巨大,能不令人警惕吗?
英国人为一只断腿的塘鹅装义肢,虽千里遥隔能不令人动容?那么,是不是有灵的动物宁可做国外跛足的塘鹅,也不愿投生为中国流泪的灵龟呢?
几年前,美国洋基棒球队投手投球时误掷而打死一只海鸥,引起众愤因之解除投手职务,比较起来,为何没有人指责那以诱人放生来求取利益的小贩呢?
一九八五年六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