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当年痛感有些中国人,沉溺在“华夏千年古国古”的旧梦里,一味地只知道说中国的好话,便说:“凡有来到中国的,倘能疾首蹙额而憎恶中国,我敢诚意地捧献我的感谢”(见鲁迅《灯下漫笔·二》)。鲁迅先生愿意把批评中国的外国人当朋友,我想这种外国朋友现在尤其需要。为什么说“现在”尤其需要呢?因为有些话现在的中国人,要么说不出,要么不敢说,要么没地方说。近日看到有媒体摘要转发英国《金融时报》的文章,称中国应该破除由贪腐官员、不法商人和无良学者结成的“腐败铁三角”。我想这样的话,只有外国的媒体说得出,中国是没有哪家报刊敢发表此等文章的。
中国人也并不都是瞎子,都是哑巴。只是看见了,却无处可说。有句粗鄙的俗话:有意见到茅厕去提。话虽不中听,道的却是实情。茅厕里提意见,没有用的。目前中国最有说话权力或权威的是些什么人呢?政府官员自不必说,富商巨贾亦不必说,还有一种人的话似乎更叫人相信,那就是学者。中国老话说“知书达理”,然而要命的是现在有些学者,并不因为“知书”,就自然“达理”;或许他们“理”其实是“达”的,却蓄意昧了良心说“歪理”。这类人,便是英报文章所称的“无良学者”。
贪腐官员和不法商人的可恶,人皆知之;而无良学者之可恶,却鲜为人知。中国人自古敬重读书人,而有些读书人便拿国人的敬重作障眼法,更变本加厉地欺骗善良的同胞。也有人看穿他们面目的,叫他们为“眼镜蛇”。眼镜者,谓之有学问也;蛇者,谓之险毒也。“腐败铁三角”,虽说其间关系相当复杂,但也可以简化论之。大抵是:贪腐官员盲目扩张经济,既可捞取作为升迁资本的政绩,又可寻机中饱私囊;不法商人则钻山打洞行贿公职人员,获取项目、资金和各种经营特权;无良学者则为畸形的经济扩张和种种消极腐败作辩护唱赞歌,所谓“腐败有理论”、“腐败难免论”便是他们的重要学术成果。
无良学者们都喜欢做大师状,把眼见为实的严酷真相,弄得高深和玄虚,叫你没法拿他那套语言符号同他论理。你若同他争辩,他便摆出高人的架势,说你不是在学理层面讨论问题,同你说不到一起去。其实只要都说人话,总是可以相互沟通的。而无良学者们偏偏不喜欢说人话。且举一个无良学者不讲人话的例子。眼下经济领域“马太效应”甚是吓人,贫富差距越拉越大,财富分配不公已埋下深重隐患。富人的财源是“不尽长江滚滚来”,穷人的日子却是“无边落木萧萧下”。可是,当有人对财富分配不公提出批评的时候,有些无良学者又是冷笑又是嘲讽,说:效率和公平,不是一个层面上的问题,你懂吗?这些大师本来不屑同别人辩论的,可又耐不住要维护他们的“铁三角”,便屈尊地开了金口,讲了些以为我辈不懂的道理。说的是:企业分配讲的是效率优先,兼顾公平;而维护公平,则是政府的责任。也有的大师也许比较平易近人,终于还耐得性子,讲讲企业的第一次分配、政府的第二次分配之类的道理,为的是给我们启启蒙,不叫我们胡思乱想,要认了受穷的命。但是,他们讲的是人话吗?
通常这类无良学者是最讲所谓“中国国情”的,但你同他们说到效率和公平,他们却把真正的“中国国情”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也就不讲人话了。中国目前最大的国情,便是有过几十年“天下为公”的历史。过去中国财富基本上都是公有的,无非是大公小公之别。但近二十多年纷纷扰扰,社会财富重新组合,造就了很多自己都说不清,或者不敢说清的富人。这种富人,若是国有大企业老总,他们的权力仍是来自于公,尽管其权力的获得途径未必就经得住一个“公”字;若是民营企业老板,不管其经济资源、自然资源或社会资源的占有,都没法同“公”字剪断脐带。一言以蔽之,目前中国大大小小经济利益集团或组织,或明或暗都同政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脱不了一个“公”字。只不过,他们只沾“公”光,不负“公”责;只享“公”的权利,不担“公”的义务。2005年,美国某研究机构抽出全球五百强企业中的二十六家,就其社会贡献率进行评估,中国被纳入评估的企业是中国石油、中国石化和国家电力,它们的社会贡献率排名分别是倒数第二、第三和第八。道理很简单,企业的社会贡献率越低,老百姓承受的商品价格就越高、享受的服务质量就越低。如此,社会公平从哪里来?国字号的企业尚且如此,难怪有房产商公然宣称不给穷人盖房了。如此如此,越是财大气粗的财佬,就越是引力巨大的磁铁,将大把大把的财富吸了去。有了无良学者的训诫,这些商人干什么都理直气壮,更何况有些商人本身就是不法之徒呢?企业内部冠冕堂皇的效率优先,让身居要位者腰缠万贯,基层职工勉强糊口;兼顾公平则对内对外都是幌子,行业和不同社会角色的收入巨大差距似成天经地义。还有其他种种差距,不必细细道来,相信人们不是瞎子。
这些学者别看他们无良,人家的地位都是堂而皇之。又因多是经济学专家,决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于是,他们要么给政府做顾问,要么在政协做委员,要么在人大做代表,要么在大学做校长或院长,要么在研究所做所长,要么在企业做独立董事。他们的财源自然也如“黄河之水天上来”。他们还会教硕士、带博士,还会培养若干同类出来。可我担心的是,有位师宗西方著名穷人经济学家的学者,回国便无良起来,他自己将教出怎样的孽徒呢?谬种流传,苍生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