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来那群人都老了、病了。
三、四十年的矿工生涯之後,他们陆续得了矽肺症,咳嗽、哮喘,长期激烈劳动锻链出来的筋肉慢慢萎缩,脸颊凹陷、肤色灰白、两眼无神,终日内衣、睡裤一件,窝在家里的某个角落,鼻孔塞着氧气管,动也不动,呼吸艰难之下连话都懒得讲。
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偶尔会拖着小氧气瓶,以有如电影慢动作一般的脚步逐一走出家门,在巷尾的电线杆下聚集。儿孙们会习惯地帮他们张罗矮凳、矮桌,并且架起一支大阳伞,然後他们就在伞下沉默地玩着四色牌,旁观的人会依照阳光的角度调整阳伞,当阳伞和地面呈九十度直立的状态时,他们会回家吃午饭,之後再度继续,直到阳光消失。
抽菸是他们一辈子的嗜好,身体既然到了这种地步,更没人觉得有戒掉的必要,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有默契地一起关掉氧气,各自点起菸,有一口没一口地抽。
往昔经常被他们粗声粗气地叫唤、咒骂的太太们彷佛终於等到可以报复的时机,每次只要看他们掏出香菸时就会大声吼着在巷子里玩耍的孙子,说:「离卡远一点啊,你阿公存心要死,你们可不要跟着去!」或者故意闲闲地说:「抽吧,抽吧,抽死总好过死了没得抽。」
他们始终沉默,不知道是没力气,还是根本连回嘴的意识和动机都没有。
他们最後一次展现昔日的骂劲是有一天警察冲进巷子,说他们是「公开聚赌」,硬要带去分局拘留;听说他们把氧气管一拔,彷佛要把压抑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怒气全部宣泄出来似的,台式、日式的咒骂接连不断,然後说:「大尾的你不抓,抓这几个加起来将近三百岁,赌资总共才两百八十元的人是要回去干你娘?」
没想到後来太太们提起这件事时,却都带着些许的哀怜,她们说:「可怜哦,才刚骂完,一个个都忙着抓起氧气用力吸,一个个都喘得像条狗。」
那年冬天,他们都陆续住进医院,加护病房和普通病房来去替换,可是没人有可以期待的出院时间。
有一天一个三十来岁的儿子去医院看父亲,两人无语,後来他问父亲说:「有没有想什麽?」
父亲说:「可以现吃现死、现超生的东西!」
儿子想了一下,在父亲的耳边说了什麽,父亲竟然嘴角微微上扬,慢慢起身拉掉氧气管,然後朝其他人说:「不要躺了,我儿子要带我们去楼顶晒太阳!」然後有点顽皮地跟他们做了一个手势。
父亲领头,後面跟了六、七个人,他殿後照顾,走一步、停一步。
那天的阳光灿烂、温暖,天空和远处的海都蓝得发亮。
儿子掏出香菸,为他们一一点上。
儿子感觉像犯罪,但当看到他们深深地吸了一口,脸上逐渐出现和躺在病床的时候截然不同的神情时,他似乎已经不管那麽多了。
年轻的护士捧着药盘忽然出现在楼梯口,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群人。
儿子用英文跟她说:「就让他们快乐一下吧,忘记你所看到的。」
儿子无法忘记的是他看到父亲赶紧把香菸捏熄,手往背後藏,而脸上却出现久违的笑容,那笑容就跟当年自己好奇偷抽菸,却被父亲当场活逮的时候一样。
刹那间,儿子觉得自己和父亲竟然如此亲近,彷如曾经一体。
後来,这些人就在医院里一个接一个离开,没有人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