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一向平静的台湾忽然连续发生几件结伙抢劫的案子,电视、报纸一阵喧腾,都说「治乱世要用重典」。
「民气可用」加上「强人震怒」之下,有两个犯案的兄弟不但迅速地在军事法庭被判死刑,并且在定识之后随即执行。或许有很多人都还记得他们被枪毙当天的新闻,各电视台都以「录影转播」的方式详细地呈现那两个年轻人在行刑前部分过程的细节,我们看到法警用筷子戳着卤蛋硬要他们吃,而且在兄弟俩都还来不及把满嘴的卤蛋吞下之前就拿着高粱酒硬灌。
很多人都说这是一场「演出」,目的是「杀鸡儆猴」。
鸡杀了,猴子果真就乖?难说。阿澄就是在这场演出之后不久就和朋友一起抢当铺被抓了。
阿澄二十岁,钣金工,农历过年前夕去找朋友,相约返乡的日期。之后所发生的事根据警方的记录是这样说的:阿澄的朋友没拿到年终赏金,怕回去没面子,希望阿澄和在场的其他两个同乡能多少借他一点,但这几个人也凑不出什么钱,后来有人提议说不然就大家把身上唯一值钱的手表拿去当。
三个人都很义气地脱下手表陪朋友进当铺,谁知道当铺开价非常低,朝奉甚至还说:不然你们以为这几个「奥表仔」值多少钱?
走出当铺后,阿澄说他承认自己的手表的确旧,因为是爸爸戴过好几年之后才给他的,不过他气不过的是「那个人讲话的时候,脸上那种‘令人赌烂’的笑容」!没想到其他人也有同感,朋友就提议进去打他一顿消消气,好死不死正在施工的人行道上正好有绑好等待灌浆的钢筋架,他们拆了铁丝,每人各抓一根就往当铺冲,不过之后的过程双方讲法各有不同,当铺的说法是:他们是蓄意抢劫,当手表只是一个观察环境的幌子;而阿澄一伙人则说是:只想打人消气,人倒地之后他们发现柜台上有钱,忍不住随手拿走,根本不是抢。
法官相信谁,最后很清楚,四个孩子除了一个未满十八岁的之外,全部判死刑。
这回行刑前的细节电视没转播,但家属接了尸体到殡仪馆之后的过程,一个葬仪社的朋友倒曾经这样详细地描述过,他说:阿澄的父亲一看就是一个典型的做田人,就像他自己在云林乡下的爸爸,皮肤黑得发亮,手指粗大,为了这一趟难得的远行,他难得地穿上了平日应该是收在箱子里的衬衫和西装裤,因为靠近的时候都闻得到樟脑丸的味道。
朋友说他一边帮孩子换衣服,一边小声地跟孩子说话,说没让妈妈来是怕她受不了,不是妈妈嫌你啥,「你嘛知伊心脏不好……啊你这么不乖,脾气又这么坏……咱手表仔旧就旧……被人家嫌一下又怎样?你打人,人家只是痛一下子……啊现在……你身躯被打一个洞,自己不知道痛,但是……你敢知痛的是我跟你妈妈的心肝?这样……你敢有赢?」
朋友说孩子的衣服换好之后,阿澄的父亲盯着儿子看,默默地抽完一根烟,然后忽然发疯似的开始用力地打他儿子耳光,一边哭着说:「我是谁你不认哦?你都不应声?枉费我养你这么大,还要我这个老的帮你送上山……」
朋友说他还犹豫着要不要过阻止时,他就停手了,然后慢慢转过头,泪水纵横的脸上带着令人不忍的笑容。他跟我朋友说:「他认出我了……古早人说,认出是亲人……七孔就会流血,他认得了……你看!」
朋友说他不敢说破,说那是溺水的尸体才有这样的传说,不过此刻阿澄的鼻孔的确正渗出细细的血水来。
那父亲最后跟孩子说:「你,我一世人舍不得打……为什么今天非要逼我这样打……你才认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