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青色花,开在梦境里,颇有寒意,也颇有含义,字面上过得去,但写之间,却想起风马牛不相及的点心店,这种点心店现在已很少见,最大特点就是脏,就是脏兮兮的,店面却不小,放得下六七张、七八张方桌,桌子从桌面到桌腿,一律油乎乎,发着暗红或暗黑的微光,筷子长长短短,勺子磕磕碰碰,门口摆着粗壮的煤炉,柏油桶改制,蹲着个胖女人臀部似的大煎锅,生煎馒头,伙计拿一把铁铲不停地敲打黑亮的锅边,当当响,胖女人响当当,用来招徕生意,生意是早晨也做,中午也做,下午也做,晚上也做,只是上午不做,不做的时候,点心店破败的样子仿佛被人倒掉的垃圾,令我恶心,恶心归恶心,我还是常常去点心店吃点心,实在是正餐,我所在的单位不备食堂,只帮职工蒸饭热菜,我有时候去迟了,饭蒸不上,就只能去点心店吃面,汤面,炒面,吃馒头,小笼馒头,菜馒头,到了八十年代,点心店中午兼营盒饭,晚上还供应一些简单炒菜,酒却不供应,轮到我晚上单位值班,我就在点心店吃晚饭,值班结束,偶尔还去点心店加餐,加餐这词很古奥,上言长相思,下言加餐饭,说明相思是件体力活,不加餐做它不动,我值班结束去点心店加餐,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吃点心,方言说吃夜点心,或者说吃夜食,但现在要么国语化,说成吃夜宵,要么粤语化,说成吃宵夜,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说,我在点心店吃夜点心的时候,总能看到基本固定的五六个人占据一张方桌,翘着腿,搁着腿,抱着腿,歪着身,弓着身,拖着身,坐相统统模仿小巷里的危房,他们在那里吃老酒,他们是附近的酒鬼,年纪老中青皆有,像我们的干部队伍,承上启下,继往开来,他们与点心店上上下下混得很熟,带了酒来,白酒,黄酒,药酒,药酒是五加皮木瓜酒之类,主要是白酒,几颗花生米,半只咸鸭蛋,一根鸡爪,并不买点心店里的点心吃,而是借这个地方碰头,他们也很识相,都在晚上九点钟左右来,此刻生意清淡,伙计们也无聊,点心店的伙计大多数是女的,况且大多数是中年妇女,正好用他们解闷,她们撩拨他们,但他们很少说话,只是目不斜视地吃老酒,等到舌头被老酒泡大,才一鸣惊人,于是鸟叫猫叫鸡叫狗叫交响天上人间,也不叫国事,也不叫家事,也不叫性事,也不叫人事,叫的是哪里的酒卖得便宜,叫的是春天到来,可以把棉袄卖掉,最后往往是在争吵中收场,他说他前天借他五角钱没还,他说他昨天就还,他说他口袋里怎么没有,他说他肯定吃大饼,他说他从不吃早饭,后来这类点心店都被个人承包,我晚上经过那里,附近的酒鬼一次也没看见,能看见的是伙计减少,点心店老板坐在门口,我无可奈何地被困扰,附近的酒鬼,你们在哪里吃老酒呢?
这个时代已经从精神上结束附近,阴天的时候,他们去月亮上吃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