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太喜欢江南,无论是词,还是物,都有点软,有点粉。江南是奢侈的。许多地方都超出我的理解力——一个在江南长大的苏州人的理解力。
我眼中的江南很小,我常常把江南看成苏州。苏州是江南大于整体的局部。它占有江南不多的美,但患有江南不少的病。从人性上谈论苏州,大概如此。
软和粉,其实也不错。只是江南的软和粉,是有点软有点粉,还到不了极致。软但不是水性,粉但不是铅华,小家子气,风土人情都缺乏大手笔。江南的小家子气,不是说江南山水,说的是江南文人——江南是被江南文人搞小的。尤其是近几十年。
“一星如月看多时”的黄景仁,北上京师,除了谋生,更是求活,以求大一点的文化空间,文化空间大了,个人才好找活路。谋生像是物质保证,求活像是精神需要。郁达夫对黄景仁情有独钟,看来不仅仅隔代知己,也是地理上的逃脱。精神需要往往是从地理上的逃脱开始。隋朝开皇年间,大英雄杨素把苏州从伍子胥圈定的城池中逃脱出去,在七子山下建造新城,不能光认为是出于军事上的考虑。杨素的艺术气质箭在弦上,到他子孙杨凝式手上终于射出,百步穿杨的时候,就是洛阳纸贵。杨凝式洛阳书壁,恰好五代——江南也就是在五代发迹从而名声大振。俗话“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就是五代人的说法。
只是我在苏州生活,却从没有身居天堂的感觉。我一直寻找这种感觉,结果是别人的天堂,他们的城市。我在苏州是这种感觉,现在离开,还是这种感觉。我已难以和苏州达成和解,尽管应该把苏州和苏州人区别对待。可以这样说,迄今为至,我受到的全部滋养来自苏州,我受到的全部伤害来自苏州人。耿耿于怀未免斤斤计较,想一笑了之,真能一笑了之的话,我又觉得自己不是在韬光养晦,就是装孙子。这可能是一回事。韬光养晦在坊间的说法就是装孙子。困难的是装孙子的到底是老子在装呢还是儿子在装——这是装小;还是曾孙子在装呢还是末代孙子在装——这是装大。既不能装孙子,又不想耿耿于怀,就只得把一口恶气吐在苏州身上。我是因为苏州人才不能和苏州和解的,这话听上去自负。我当然自负,否则也就难以求活。自负是山穷水尽时的精神需要,与途穷而哭一样。我的宗教是艺术,我的信仰是自负。
苏州已被有知识没文化有客套没教养的空气污染。
我一写苏州,就会心态失衡语无伦次。
也正因为如此,苏州让我保持现实感:你还将受到侮辱,你还将受到损害,你还将受到不公正,只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正因为如此,我要感谢苏州——它让我尽可能地一意孤行独来独往。
我现在生活在一个远离苏州的地方,感觉日子安逸了,就回苏州。苏州至今倒还不失那样的能力,可以把我搞得乱七八糟。在中国,我看非传统安全因素文学作品在狭隘的小城出现,它的发生方式似乎更可靠些。
以上文字断断续续,像是提纲。写到凌晨,撑不住了,就睡。现在起床续写,想补充、发挥,兴致全无。
……一回苏州,我就忍不住为周围的人事生气,以致失去写散文的心境——
赔我一个苏州!
苏州被搞成这么个样子,哪里还有一点古城味道?
赔我一个苏州!
人不能死而复活,城市也是如此。杜牧之的江南,范石湖的苏州,在前三十年还依稀可见,在近十年被破坏得比任何时期都要厉害。现代化的代价如此之大,盲目、急功近利、割断记忆……最后必将得不偿失。其实这不是现代化问题,普遍的浮躁、当事人和决策者的贪婪、刚愎自用、草率、市民的麻木、地方名流心怀叵测的顺从,用偷梁换柱的现代化覆盖不能再生的文物性。江南的一些城市具有文物性……
这段文字没有完成,以致终不能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