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之约我去他家看拓片,一张北齐碑拓,据说只拓过五十张。我去看了,真的很好。尤其是三个“大”字,写来各有情态。拓是蝉翼拓,墨薄而匀,煞是赏心悦目。静之问我怎样,我说:“够管平湖的。”
现在遇到好物事,我都说“管平湖”,也就是“好”的意思。
去年我迷恋米芾(的书法),说“好”,就说“米芾”。我国的好东西真是太多了。
我带几张古琴CD,大家边喝茶边听琴曲。茶是普洱茶,据说今年很流行。北京的深秋喝些滋味浓红的茶水,身体之内热乎乎的,极舒服。静之夫人我是初次见面,几个人的演奏后,她说:“管平湖真好,即使是空白处,也有一种力量。”
她是初听琴曲。我是多遍之后,才发现管平湖的空白之美。
静之的客厅里是他收藏的明清家具,那种老成深厚的光辉,使我有种错觉,管平湖就坐那里,以至我都不敢胡言乱语。
我对音乐十足外行,但一听到管平湖古琴遗韵,就大为沉醉。以致一发不可收,成为管迷。古人言道“声色犬马”,我一直不理解,年过四十方知道“声”确是魁首,三月不知肉味信矣。于是生出些骄傲,骄傲于管平湖是我故乡人——住在苏州齐门,“北曰齐门者,齐景公女嫁吴世子者,登此以望齐也”(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对管平湖身世,我了解甚少,只能如此概而括之:
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
这是王维《西施咏》里的两句诗。
“贱日岂殊众”,可以概而括之管平湖生前之时;“贵来方悟稀”,可以概而括之管平湖身后之事。这两句诗可以概而括之天下才俊之士的共同命运。
有人说管平湖古琴风格像杜甫诗歌,我如果从苏州人这个角度出发,我觉得管平湖更像伍子胥时代的苏州人,有股豪气,雄强得很,又十分多情,但一点也不娘娘腔。《吴越春秋》里有一段,我很喜欢,曾经引用过,再重复一次:
专诸方与人斗,将就敌,其怒有万人之气,甚不可当,其妻一呼即还。
这才是大英雄。管平湖古琴里确有一种大英雄的风云,刚处柔,柔处刚,又不着痕迹。
现代古琴大家里还有一位苏州人,他就是吴景略。吴景略苏州常熟人。明末以降,苏州城里就很少出大家了(苏州城太小,好不容易出个管平湖,他还跑到北京去),常常出在苏州城附近。吴景略与管平湖一样,身上也有股古风,只是区别不小。管平湖是伍子胥时代苏州人的话,吴景略更像明清中人。管平湖用陶尊喝酒,吴景略用瓷杯饮茶。这当然是个比喻。伍子胥时代的苏州品质是陶的酒的,明清中的苏州品质是瓷的茶的。吴景略古琴风格倜傥,有人说像李白诗歌,我认为更像杜牧,俊逸。
前面说到了碑,管平湖像碑。吴景略像帖。如果用帖来作吴景略古琴风格的图解或者插图,我就选择王献之《鸭头丸帖》。但给管平湖图解或者插图,我现在还没想出来。
静之说吴景略演奏没有内心,我说对,这“没有内心”实在是赞美。吴景略是虚其心的,他接受又变化“虞山派”传统。“虞山派”的“清微淡远”,很有道家风范。所以吴景略演奏《墨子悲丝》,虽是墨子,用老庄晕染,也就别有风情。
吴景略被称为“吴门虞派”。
管平湖旧居近来拆掉,吴景略旧居不知尚在否?我说静之,那拓片的第一个“大”字写得尤其好,既有宠辱不惊之心,又有沧海桑田之感。走吧,楼下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