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地方的水井有苏州这里多。苏州水井不但多,而且还多种多样——在形式上:独井;双井;三眼井;四眼井;七井,七井在中张家巷梵授寺前河中,各有巨石掩之,嘉庆十九年涸,见之(见顾震涛《吴门表隐》卷二)。有七井的地方还不是一处,自跨塘桥直北至齐门,有古井七口在路傍,以压城中火患(见《吴门表隐》卷十一),这是不是风水井?我不知道。
三眼井有排成一列的,也有写出个“品”字:品字井。品字井在汤家巷中,明申用懋记勒石(见《吴门表隐》卷十一)。这申用懋是万历癸未进士,官至兵部尚书。爱听弹词《玉蜻蜓》的人都知道申时行,申用懋就是他儿子。
还有“井挑桥,桥挑井”的,昔人谚云:“出娄门,九槐村(有九棵唐朝时候的槐树,清朝的时候还幸存两棵),井挑桥,桥挑井”。所谓井挑桥,是指桥底有井;所谓桥挑井,是指桥两堍都有井(详见《吴门表隐》卷四),但他注解的时候,说错了,正巧颠个倒。
有画意的井叫凤眼井,在凤凰山下,甚小,土人汲以缫丝,甚佳(见《吴门表隐》卷八)。只知道酿酒重视水质,原来缫丝也是如此。汲井水以缫丝,是一幅好图画。
有的巷名就以井为志:大井巷,大井巷即大酒巷,唐人与此酿美酒处(见《吴门表隐》卷四),那么这就尽可以给我想象了。西北有个酒泉,我特意跑去一喝,一点酒味也没有,甚甘冽,倒可以解酒。我就把大井巷里的井想象成酒井,唐朝的苏州刺史大诗人韦应物沽酒泼井,井也就成酒井,北有酒泉,南有酒井。双井巷。
顾震涛《吴门表隐》,多有对井阑石刻的记录,他还搜集他人记录,这在其他地方志书里却不多见:“墨池园井阑石刻有‘宋□祐七年腊月□兀判司宅重修’等字”“朱长巷井阑石刻有‘义井’两大字,‘元大德八年六月旦日盛带住坐二十八王大妈舍财造’等小字”。这两条见顾震涛《吴门表隐》卷三。井阑现在通常叫井圈,或者叫井阑圈。
井圈又特别好看。宋朝的井圈静穆,仿佛吃素的老居士。明朝的井圈简洁。清朝的井圈只图实用功能。它们都是石头的。走在小巷里,看到井圈,像看到大地的眼睛——朝井里望一眼,也是天空的眼睛。
有象形的石井圈:一只北瓜似地清供在清水之上。这个我见过。
有把井圈做成扇子形的,而这只是我的猜测。扇子井在雍熙寺大殿后西首,吴周瑜故迹,久旱不竭(见《吴门表隐》卷七)。我想这扇子井没有典故的话(比如落瓜桥),就可能是把井圈做成扇子的形状。如果是三国时期就叫扇子井,井圈一定是宫扇的样子吧。因为那时候折扇还没从高丽传入中国。
一些井圈内壁凿了一条条直杠,吊桶的绳子沿着直杠下滑,方便吊水的人,但也不一定方便。这样的井圈它先破相,自然显得丑陋。
苏州完全可以做一个水井博物馆:有关水井的图片、资料、艺术片;挖井工艺;淘井技术;让参观的人学习吊水——我想现在的孩子大都不会吊水了;井圈陈列;等等等等。
前几年,我建议苏州做一个小巷博物馆。如果资金缺乏的话,水井也可以作为小巷的一部分,做在小巷博物馆里。水井是比小巷更古老的物事,在我看来,城市是从水井开始,水井也就是城市的滥觞。靠水而居是对环境的利用,而知道挖井这才是人类的创造和发明。苏州水源丰富,还挖如此多的水井,说明苏州人具有浓厚的城市意识。我这有点胡说八道。以前苏州人挖井,像修路造桥一样,是为积德:“狮林寺巷大井头井阑石刻文有‘圆明院伏承湖州路长兴州至德乡第四保施主章尧、丁一父母、丁七五郎、丁五八母、丁七三郎、丁寿□郎名同妻顾氏,同施净财,开义井□功德,各家保扶,身宫康泰,寿算增崇者’”(见《吴门表隐》卷十)云云。也有为了超度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