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编一本苏州诗选,一般会从陆机《吴趋行》开始。这个头开得好,陆机在钟嵘《诗品》中名列上品,有“才高词赡”和“举体华美”之誉。他的《吴趋行》:
楚妃且勿叹,齐娥且莫讴,四座并清听,听我歌吴趋。
这个头也开得好,有幽默感,让我想起快板书:
打竹板,竹板响,听我把××讲一讲。
我疑心民间艺人就是从陆机那里学来的。我们总是强调文人向民间学习,其实民间也从文人那里学到不少。江西的民间说唱艺人常常一开口就是黄庭坚诗句,连听者也浑然不觉。
《吴趋行》里有一句“土风清且嘉”,就是顾禄《清嘉录》的由来。
说实话,《吴趋行》写得并不好,不如陆机有关北方的作品。而李白《乌栖曲》在李白所有诗歌中,也是一首好诗。李白对“吴王宫里醉西施”的神往,也是对中国文化青春期的赞美。有人以为这首诗暗含针砭,因为《乌栖曲》第一句是“姑苏台上乌栖时”。其实乌鸦起码在宋朝之前,并不被人认为不祥之物,甚至还能报喜,像喜鹊似的。古琴曲《乌夜啼》为我们存留个中消息,而下面将说到的张籍就有一首《乌夜啼引》,中有“少妇起听夜啼乌,知是官家有赦书,下床心喜不重寐,未明上堂贺舅姑”云云,也是例子。
张继《枫桥夜泊》太有名了,以致顾颉刚这么说:“山东王子容来游寒山寺,大懊恼,谓受诗人之骗”。《枫桥夜泊》有欧阳修的公案,老生常谈。现代文学的废名大师也有他的看法,一般人不留意,我摘抄几段:
我在一篇小文里讲到“夜半钟声到客船”,据我的解释是说夜半钟声之下客船到了。据大家的意思是说夜半的钟声传到客人的耳朵。我的解法,是本着我读这诗时的直觉,我不觉得张继是说寒山寺夜半的钟声传到他正在愁眠着的船上,只仿佛觉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两句诗写夜泊写得很好,因此这一首《枫桥夜泊》我也仅喜欢这两句。我曾翻阅《古唐诗合解》,诗解里将“到客船”也是作客船到了解,据说这个客船乃不是“张继夜泊之舟”,是枫桥这个船埠别的客船都到了,其时张继盖正在他的船上“欲睡亦不能睡”的光景,此点我亦不肯同意,私意确是认为是张继的船。
废名写来有些饶舌,我也懒得摘抄了,这篇文章的题目就叫《关于“夜半钟声到客船”》。
我小时候,第一次得到的拓片,就是俞樾所书《枫桥夜泊》刻石。我不喜欢俞樾的字,有福气,没有才气。我喜欢宁愿一辈子都没有福气,但到老也不缺才气。功力另当别论,因为每个时代对功夫的理解有所不同,而对福气与才气的理解却变化不大。
张籍有《送从弟戴玄往苏州》一诗,中有“夜月红柑树,秋风白藕花”一联,不错,尽管所写之景放到哪里几乎都能通行,并没有苏州特色,但还是不错。网师园里有座濯缨水阁,这“濯缨”两个字本来就露,加上郑板桥“曾三颜四,禹寸陶分”对联,就显得滑稽。“曾三”指曾参“吾日三省吾身”,“颜四”指颜回“四勿(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禹寸陶分”则出于《晋书·陶侃》,陶侃说:“大禹圣者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岂可逸游荒醉,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所以陶侃一有闲暇,就把百十来只大缸早晨搬到门外,晚上又搬回去。有人奇怪,他说,人的生活优逸了,以后恐怕不胜人事。陶侃没错,这副对联也很好,只是这样入世的热情放在苏州园林里,就与园林精神不符,贴到政府办公室比较合适。“夜月红柑树,秋风白藕花”一联,挂在濯缨水阁,才差不多。
有句话“苏州刺史例能诗”,因为唐朝的韦应物、白居易和刘禹锡都做过苏州刺史,这三人不但是诗人,还是大诗人。韦应物更被称作了“韦苏州”。他的《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的最后四句:
吴中盛文史,群彦今汪洋,方知大藩地,岂曰财赋疆。
一般说来官样文章都面目可憎,韦应物这几句话也是官样文章,却说得动听。这就是大诗人。由此可见,苏州很早就两手硬,不但经济硬,文化更硬得像童子卵。
白居易“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正月三日闲行》),写的确是苏州。在我看来,还应该是苏州今后重建的规划。
“苏州刺史例能诗”这句话,出自刘禹锡酬答白居易的一首诗,白居易正任苏州刺史,全诗(《白舍人曹长寄新诗,有游宴之盛,因以戏酬》)如下:
苏州刺史例能诗,西掖今来替左司。二八城门开道路,五千兵马引旌旗。水通山寺笙歌去,骑过虹桥剑戟随。若共吴王斗百草,不如应是欠西施。
这首诗气魄不小,只是不像写苏州,倒像在演京戏,“二八城门开道路”是《空城计》,“五千兵马引旌旗”是《定军山》,“水通山寺笙歌去”是《白蛇传》,“骑过虹桥剑戟随”是《穆桂英挂帅》。或者说他写的也是苏州,只不过不是唐朝的苏州,而是春秋时期的苏州,写这首诗时的刘禹锡还没到苏州,但肯定把《吴越春秋》先学习了,这首诗有后汉赵晔《吴越春秋》的笔法。什么笔法?小说家笔法。
以前的诗人,不来苏州荡,不写苏州诗,就算不上出道,杜甫没来过苏州,着急啊,凑出一句“门泊东吴万里船”后,心情方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