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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墨相:一本书带你走进最地道的中国文人的生活世界》长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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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春夜月色,一想起长安,就有想去搭乘一列火车的冲动。历史,是与人同在旅途上的。

长安,是记忆的城,想象的城。虢国夫人骑马而过,我背转身去,为了不惊奇于这美、这艳,也为了避开马蹄踏出的尘土。尘土直上酒楼,伙计们肩膀上搭着毛巾,眺望着柳树挑开的大路。一壶热酒温度离开壶身,退隐到不浓不淡的香气后去了。

酒香的长安。

花香的长安。

这香气缠绕一起,打出个心有千千结,长安是缠绵的,也是围绕的,围绕在一位诗人和一位舞伎的身体周围,使富贵也羡慕它。羡慕这酒香花香。因为酒是遇诗才香的,花也如此,见舞溢芬。芬香呀,历史有了点气味,革命才会动人。像本法帖,我嗅到墨花层层开来,幻化一阵雾气。雾气与白露,凝为茸茸霜毫,如撕开玉版笺时一抹不即不离的毛边。

小时候读唐诗,读到“云想衣裳花想容”后,才喜欢上唐诗的。抄录之际总会笔误,写成“云香衣裳花香容”。这一句诗给了我唐诗的气味,隐隐的香欲罢不能。

云香衣裳花香容,似乎浓丽了点;而“云想衣裳花想容”,想是像的意思。长大后我知道,就觉得一点也没意思。唐诗要小时候读,一知半解的,反而有味道。有了知识,就没有文化。说小点吧,诗歌。人是困难的,有了知识,就没有文化,但没有知识呢,也不会有多少文化。或者说文化是困难的。不求甚解,也就不破坏直觉,看来是悟道的一个方法。

长安,酒香花香。没有诗歌,也就没有酒香和花香。可以这么说,没有诗歌,也就没有长安。

前几年长安人心惶惶,说是要闹地震。如果长安消失了,对唐诗我们也不会像现在一样感到亲切。

很奇怪的,即使读到唐代诗人游山玩水时的作品,也觉得是在长安写的。有的唐代诗人一辈子也没到过长安,也会有长安气息。没有这气息就不能流传,或者说流传不广。我的乡里前贤沈亚之去过长安,和韩愈、李贺都有交往,但他的诗歌却没有什么长安气息,所以现在很少有人读到了。这是一种怎样的气息呢?

长安气息,我也说不清。

在这一个纷扰现世,有时我淡忘了。有时,比如在春夜月色之下,我会很强烈地感觉到它。它就在我身边,微微地呼吸。移动到我身后,脖子上就感到热气。

万户的捣衣声微淡下去。

一座粉色的城市。

一座黄色的城市。

也是一座白色的城市。

黄色:绢本长卷缓缓打开,托起和笼住水墨的那种本色。

长安,现在叫成西安。其实这叫法已很有年头了,但是我还喜欢说长安。这里有记忆,更多的是想象。

我去过长安,那是西安的一个县:长安县。那里有座寺院很有名,只是我现在忘记。忘了好,忘了才有想象,这寺院是黄色的,绢本长卷缓缓打开,托起和笼住水墨的那种本色。我和一位朋友去拜会果林法师。果林法师一直想收我这位朋友为徒,说他前世是个和尚。弘一法师就对人说过类似的话。果林法师不在,云游去了。果林法师这时已七十多岁。我朋友就带我去见另一位他似曾相识的和尚,这和尚也已有六十余岁,盘腿坐在炕上,面目慈祥。我以前见过一些和尚,都像威严的护法金刚。所以这和尚我印象很深。僧舍里光线黄黄的,糊窗纸是一些画页。桃子,牡丹,很生动的色彩,像民间艺人手笔。但有区别,其中有一份稚童的眼光。我一问,是和尚自己画的。极想索要一张,心想不妥吧,也就断念。

在炕上,我们坐了一会儿,与和尚说几句闲话。他的耳朵有些聋,我顿生敬意。一些疾病属于神启。林散之晚年手残,握笔方法与常人不同,书艺愈发精进。不是想生病就生病的,有些疾病只能是天才的印记。或者说疾病一不小心生成天才。疾病比制度更公允些,不会埋没天才,而制度却常常把天才扼杀掉。从僧舍朝外望望,觉得门外的寺院有点世俗。也的确有世俗色彩:大殿台阶下,跑着几只鸡。是附近农民家养的,跑进寺院。生命多么可爱,世俗如此喜人,不坐在僧舍里朝外望去,就不会觉得。这一觉,使我以为鸡也是经典。

尤其是大公鸡。生机勃勃的尾翎,嘹亮的啼叫。

许多年后想起长安,觉得长安公鸡,是在午后啼叫的:黄黄的光线洒落下来,洒落在桃子上,牡丹上,和尚聋了的两耳上。和尚耳廊上黄黄光线,仿佛法器边缘,一条浸透灯油的灯芯草,守望着最后到来的夜晚。

去一位搞文化古迹保护的朋友家吃饭,我找了半天,才找到。晚了,天色全黑下来。全黑的天色并不新鲜。像些宿墨。朋友的妻子有些不高兴,以为爽约。我怎么会呢,有人请吃晚饭。我特别想知道长安人关起门来,在家里吃什么。我对不同城市的家常吃法,都有好奇心。因为不同城市的饭店,都是相差无几的。我喝了一大锅稠酒,把主人喝呆,是他乡下亲戚酿造的,当然,不是在这个晚上,是在另外一位朋友家里。就是陪我去长安县寺院的,那座寺院,好像就叫长安寺。文物古迹朋友,送我上下两册有关陕西文物古迹的书籍,可惜不在手边,否则,可以查查。书的封面是暗绿色的,像柳荫下一碗荞麦浑浑噩噩。

朋友的妻子画国画,大约在一个画院里,业余还研究点民间艺术,收藏了许多民间工艺品。红红绿绿,仿佛在看京戏,置身在一个小小的戏院里,伙计们跑来了,酒香溢出了,花大朵大朵地开了,衣裳在舞蹈者身上飘扬了,和尚讲经天雨花了,鸡跑进来了……

她还收藏一辆纺车。

长安街头,纺车转动。如果长安街头真有一辆纺车的话,我以为这是长安城里最好的雕塑。古往今来的诗人们,坐在纺车前,喝着酒呢。

后来,我取道去了延安。我喜爱延安,一个原因,那里有纺车。不是收藏意义上的纺车,而是还在转动着的。《记一辆纺车》,这题目多好,可惜让吴伯箫捷足先登。所以说后人活得,不比前人合算。许多时候,后人要绕道而行。由此可见超现实主义是一种明智主义,绕开行走的长脚,发明疾奔的圆轮。这是另一篇文章了。

唐风微微吹来,南门一带,颇具唐风。伫立桥头,桥,是水泥桥,反正天黑看不清楚。灯是白纸灯笼,如宣纸初裁还没晕化酒壶和牡丹的暗影,但香气早透出了。四方灯形仿佛出土的一座座陶仓,尘土是美的。有了尘土,才有遐思。不远处的饮食店里,高悬着白纸灯笼,书空元宵的名字。

河水悠悠流出,城墙随着它滂沱。

夜晚的城墙,是滂沱的。在白天,则气势磅礴。这是我的感觉。城墙下有长长草叶,草多看了,也就如树。

元宵名字,山楂元宵杜牧的名字,玫瑰元宵李商隐的名字,名字好听。好听的名字,白纸灯笼风中绰约。

绰绰约约的南门一带,客居长安之际,我常去那里散步,在有月亮的晚上,在无月亮的晚上。桥头有一个烤羊肉串摊,在酒香花香之外,多了点肉香。肉香之中,游春回来的青丝上,暮雪簪满。

后来,我很少去了。河岸上发现一具男尸,是被猎枪打的。唐代没有猎枪。尽管人都要作古,但我不想不古地死去。死成捉月而去的样子,唯热爱生命的时代,才会赞美和诗意死亡。李贺穷困潦倒,死时却看见天堂的大门为他打开,召唤他去写文章。临终的眼里闪耀酒香花香,因为热爱这生命,生前的一切不幸也就随之化解。

天晴时候,我能看见著名的塔。塔顶灿烂,糊窗纸上画着一只桃子,微红的桃尖:淡入的香气,犹如茸茸霜毫。

一想起长安,即使身在北方,北方的春夜月色,我也有想去搭乘一列火车到风中,到风中长安的冲动。历史,是在旅途上的。到达的时候,就什么也不是。记忆,想象。一座粉色的城和一座黄色的城和一座白色的城。一座黄色的城,黄色,绢本长卷缓缓打开,托起和笼住水墨的那种本色。

长安,现在叫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