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不料,看到积雪之中的碧螺春茶园。
二月十八日上午九点半钟,我们去西山看梅花。天上下着雪,山上积着雪——车过木渎,我见到积雪的灵岩山,怎不心旷神怡!心旷神怡的感觉如此陌生,好像几年没有了。我前年写《游园日记》,常在园林闲坐,赏心悦目是有的,心旷神怡没有。这或许就是园林与大自然的区别。
只有江南的山,初春就绿,其实它一直绿着。春雪积在山上,像在绿丝绒中洒了银屑银粉,贵气里带着怠慢。
灵岩山塔如一根苦瓜似的,味道挑选口感。众口皆甜的西瓜没人说苦,众口皆苦的苦瓜偏偏有人说甜,天才的读者天才的舌头。
雪在路上积不起,路边的树上也没有雪。
雪下成雨,赝品终究赝品,山上露出马脚。飞檐亮闪闪的马蹄铁,呯嘭哐叮哐啷,车就到山后。山后植被不及门面,褐色的山石言词确凿:雪就是雨,后山湿漉漉。
一心告诉我,前面就是渔洋山。渔洋山,语言上?渔洋山中董其昌坟很有名气,曾被人盗过,坟中飞出一罐浓墨,泼得盗墓者一脸黑,到死都没洗白。以致民间打趣,对黑脸的会说:“刚挖坟墩头转来?”渔洋山中明代有董坟,二十一世纪是一家享誉苏州的草鸡场。苏州人没沾董其昌多少光,草鸡倒得他不少灵气,拉鸡屎的时候还能悬针垂露。
渐行渐融,说的是我们沿着山路而行,春雪山上融。山的颜色多了。
车到太湖大桥,朝对岸望去,山脚(也就是岛脚)下屋顶全白。一白遮百丑,原来红红绿绿的琉璃瓦,“难看得要死”。
湖水淡蓝一片,去西山,以往渡船需几小时,可以打几圈牌;坐在车上我一支烟没抽完,就在村子里了。西山是个岛,岛上温度低,我挽高衣袖,用皮肤测试一下,认为比城里要低三度。山上有积雪,草木之中也有积雪。积雪更厚更白,不是银屑银粉,是薄荷糖甜津津的凉气。
这个村子在缥缈峰下(说是这么说,其实与缥缈峰还隔一个山头)。有人筑路。据说当初要把路筑上缥缈峰,被有识之士阻拦了,相互妥协的结果是路筑到缥缈峰下。我觉得还是过分。我宁愿此生不到缥缈峰,也不愿汽车直达那里。
进村后没有了,在村口,刚才还看到一些梅树,尚未著花,看着梅树上的积雪和梅树下的积雪,我觉得梅花是一边在开一边在落,开得也多,落得也多。我把积雪之桃树也看作梅花——酒店风高,禅林花满,我把农舍看作酒店,人家看作禅林。
西山看梅花,不料看到积雪之中的碧螺春茶园,这是我第一次看到。
之二
积雪的碧螺春茶园,感觉大好,我找不到词来形容。茶园外面的枇杷树,也积了雪。因为枇杷树叶子过大,积雪就有点像残羹剩饭,酒足饭饱的人们做梦去了;茶园里面有十几棵巨大的杨梅树,叶子小,心眼细,雪积得就多,仿佛蚕花娘娘顶着一头茧丝,倩笑盈盈要从庙堂出来。碧螺春特有的花果香,据说与茶树果树混种有关(这种外行的看法我很喜欢,非说是洞庭山群体小叶种的品种香,作此解人也无关系)。茶树果树的根在地下纠缠一起,大河涨水小河满。此刻我听到杨梅树的香气冲过杨梅树树根的堤坝淹没碧螺春茶树树根又顺着碧螺春茶树树根往上暴涨酒色粉红。酒色粉红,我想起我青年时期在太湖边喝杨梅酒的光景:意气用事,喝完一瓶,醉了两天,头疼难忍。幸好此刻还是积雪的碧螺春茶园和杨梅树上的雪。
酒色粉红,杨梅酒的酒色就是粉红的,勾魂勾这里。
之三
合作社——好久没听人这么说了。走进合作社厂房,虽然有其他器具,我先看到的,或者说我最为好奇的是灶头。
十八只灶头,灶头上十八只大铁锅。有的大铁锅里滴到石灰水,说明这灶头刚砌出不久。我嗅了嗅,石灰水味道与窗外远山紫气惊红骇绿在一人高的地方。我注意到灶头上烟囱高低不同。六根烟囱一字排开,像托住天花板,而另外十二根烟囱分成两排,背靠背似的,却只是短短一截。村长告诉我,六只锅烧柴,所以烟囱要通出去;另外十二只锅烧煤气,烟囱就不用那么高了。或许他见我有些疑意,他说村民经过多年摸索,已经掌握煤气温度,茶炒出来的结果与烧柴是一样的。汤总说,烧煤气环保。以前我几次在山路上见到背柴人;现在村民们大都用上煤气,扛着煤气罐走来走去。
俗话“二月二龙抬头”,丙戌龙抬头这一天,是公元二〇〇六年三月一日,吃过早饭,我随汤总和孙厂长去西山,他们在那里搞个合作社试点,茶厂作为法人代表。据孙厂长介绍,西山茶树都分到农民手里,茶厂则把农民组织起来,技术上给他们指导,经济上给他们帮助,而茶厂负责打品牌和营销。今天汤总就是来给茶农上课,讲农残(农药残留)问题。
这个合作社在东村,加入合作社有两百来户农民。这里的农民极其勤劳,我很难确认他们的身份,他们的身份随着季节和爱好变化,一会儿是茶农,一会儿是果农,一会儿是养蜂人、渔民和蜜饯制作者。
由于汤总讲的问题很专业,要上午下午讲两课,我听不懂,就把孙厂长拉走,让他陪我玩。我和孙厂长是初中时的同班同学,还是同桌,有一次自修课上他问我怎样才能写好作文,我说要吃墨水,他果真吃下一瓶墨水,满嘴纯蓝(我记得他当时喝的是纯蓝墨水),我则被班主任痛斥一顿,并交了张检查。
我们先去禹王庙,说确切点,是先去禹王庙那个方向。禹王庙我以前去过,觉得一览无余。跑到禹王庙附近山路上,俯瞰它的背影。好像不是背影,是侧影。如抹如点的禹王庙楚楚动人,而远山一层一层叠在一起,透明得像是用丙烯颜料画出。
缥缈峰淡墨般的。一心说(孙厂长大名一心),大概是缥缈峰。正因为它缥缈,大概就更好。今天天气介于阴阳之间,也够缥缈的。
继续往上走,我说上面有个公墓。去年我来过,在公墓的一块大石头上睡过觉,并写诗一首。回家查阅文档,诗题《五月,上午,栗子树林》,写作日期二〇〇五年五月二十九日。
这面坡上的杨梅树长势苍翠,我去年竟然在这首诗中一字未提,看来我那时候还不认识杨梅树。尽管我在字面上一直喜欢杨梅树。杨梅树下有片茶树,竟也没有注意到。而茶树我是早认识的。
下山时候,我看到禹王庙堤下一条条波浪,好像可以抓来煮了吃的白鱼。
绕岛一圈。一路上读着农事诗——一位老年农妇拾掇着百脚笼(百脚:蜈蚣;百脚笼:渔具),她在给百脚笼换网,刚换上去的网耀眼得宛如婚纱;一位中年农夫劈着柴,还是有不用煤气的村民,他放下斧头,看我们的吉普车过去;一位中年农夫扛出木梯,靠在房上,他爬上屋顶,我估计前几天雨雪,屋漏了。
中午去阿五的洞庭山碧螺春购销点吃饭,阿五是收茶叶的,收来的大部分茶卖给汤总茶厂。他们合作默契,据一心说,阿五知道茶厂的要求,基本不吃退货。所以一心来西山往往找阿五玩,有的供应商常常会吃退货,一心说和他们热络了不好办。一心到西山,吃不完的酒肉饭,像一个古代文人那样处处受到礼遇。
阿五五十岁不到吧,他有个笔名,叫“一文”。他写书法,颜字学得颇有功力。在我的要求下,他拿出他写的几幅行书给我看,我也实话实说,字的结构很好,笔法也不错,就是还不知道墨法。
阿五说:“是的,是的,墨分五色。”
我一个人喝着酒,一心滴酒不沾(倒不是因为开车),阿五也滴酒不沾。边吃边聊,阿五拿出他妻子的伯伯所临《唐拓十七帖》,装订成一个小本子,笔墨俱佳,尤其让我感兴趣是老先生的附言——可以说是日记,用蝇头小楷写在纸边:
(一九九七年九月廿九日上午星期一天晴临《十七帖》P.17)上午上山采药,锄头柄断,即回家。只有采到桔梗二只。
引文标点是我所加。老先生名“罗达梁”,小本子封面上还写有“《唐拓十七帖》”“一九九七年九月至十月”“时年七十有八岁”等字样。
刚才阿五一边拿出他妻子的伯伯所临《唐拓十七帖》,一边说:
“我老伯伯写字,还懂中医,家里挂满他自己采来的药。有一次锄头柄断了,他就回家。他全会记下来的。”
我接过手一翻,就翻到了,也是缘分。在“P.17”前还有一页,也是“九月廿九日”这一天临的,我估计老先生一天会临上几页,结束之际就写点日记。
(一九九七年九月十九日星期五晴天下午临《十七帖》P.1)第一天早晨服用白果调鸡蛋冲服。卖鸡蛋10只,计4元。
吴方言里买卖不分,很容易引起笔误,不知道是卖给别人十只鸡蛋得四块钱,还是从别人那里买十只鸡蛋付了四块钱,根据上文,似乎应该是从别人那里买十只鸡蛋付了四块钱。
(一九九七年九月廿日星期六下午临《十七帖》P.2)大栗子每四元至五元。
(一九九七年九月廿五日星期五上午临《十七帖》P.9)阴有小雨,23—24℃。穿棉毛裤、尼隆衫加绒线衫。秋分后第二天。
(一九九七年九月廿六日星期五上午临《十七帖》P.12)宇红的女儿满月,剃头。
标点真是困难,比如“宇红的女儿满月,剃头”这一句,苏州人有小孩满月剃头的习俗,况且还有讲究——女孩满一个月剃头,男孩要两个月(当然不到一点也行),俗称“双满月”才剃头,这句话指的就是这件事的话,标点个逗号没错。如果指的是两件事呢?宇红的女儿满月和老先生自己剃头,也不是不能这样想。我忽然觉得标点的重要。中国文化是讲究细节的文化,标点在以前却不发达,这倒也很有意思。
(一九九七年九月廿八日下午临《十七帖》P.15星期日)上午上山采药,仅采到鸡矢藤三小株。上午勤超到外公家。
阿五见我兴致盎然,又拿出老先生的功课给我看,在老先生七十九岁时的《偷闲杂临自得其乐》(这是老先生的自署)中有一页,纸尾用蓝墨水钢笔写道:
98.10.26日农历9月初七割稻
割稻的“稻”字写成左边“禾”右边“又”,这是曾经颁布但随即废除的简体字。它颁布的时候我正读初中,与一心同桌。白驹过隙我如何流连光景?
一心说:“饭菜凉哉。”
饭后阿五带我们去野田看梅花。今年天气冷,梅花还没开足。或许还有另外的原因,因为青梅价钱从前几年的每斤三元直落到每斤三角,还没人要。市场决定一切,农民们就不去管理它们了。虽然还有清风明月管梅花,但风雅总是虚的。
碧螺春采摘期一般在每年三月中旬,“江国多寒农事晚”(范成大词句),今年可能要到三月下旬。采摘碧螺春,茶农们根据梅花决定——梅花落,枝头青梅小初结,青黑的一点,茶农们才开始采茶。
我写《碧螺春片段之三》,拉拉杂杂的,没写到多少碧螺春。这正是我的用心。我想(渐渐地)写出碧螺春的生存环境和生长碧螺春的这一块土地上的人间生活。茶是灵物,生存环境不用说了,就是它周围人群的生活和个性,茶也是会吸纳到它的滋味与气息之中。
之四
西山,二〇〇六年三月七日下午两点十分,今春的第一锅碧螺春出炉,在某茶庄的茶叶基地,据说每五百克售价二千六百元。碧螺春讲究采功、炒功和火功,凡是有点名气的茶都讲究采功,陈继儒说“采茶欲精”,就是这个道理。中国有六大茶类,由于茶的制作工艺不同,有的茶就没有炒功和火功这一说,比如白茶,它的顺序是鲜叶(也就是摘青)、萎凋(也就是轻发酵)和干燥。而炒功和火功又有不同,同样是绿茶的六安瓜片,在炒青之后还要拉老火,又是它特有的火功了。而碧螺春的炒功和火功是融为一体的,炒功即火功,火功即炒功,都在炒青的那一刻达到高潮。炒这今春第一锅碧螺春的某师傅说,炒制碧螺春,要高温杀青、热揉成形、搓团显毫和文火干燥四个步骤。搓团显毫是碧螺春的特有工艺。名茶每每个性鲜明,这种个性一部分体现在茶树品种的各异上,一部分体现在制作工艺的各异上。他炒了四十分钟。
三月四日,我与郁敏一家、德武和他的女儿去西山,路过阿五家,进门喝了杯茶。问起阿五碧螺春什么时候开采,阿五说早了,碧螺春茶树照这样的天气,看来要到二十号了,早采的是外地茶树种。
有一种名“乌牛早”的茶树种,三年前被茶农引进东、西山,当时为了追求商机抢先上市,现在或许已经发现对未来碧螺春事业大为不妙吧。乌牛早芽叶肥大、淡而无味,不论口感还是外形,都与碧螺春相差巨大:碧螺春是《红楼梦》里的妙玉,乌牛早是《水浒传》中的孙二娘。尽管有关部门明令在东、西山碧螺春原产地严禁种植乌牛早这一类外地茶树种,但还是有人见利忘义。
不是在东、西山种下的茶树就都能做成碧螺春的。正宗、传统的碧螺春茶树属于洞庭群体小叶种。这个洞庭不是湖南洞庭湖那个洞庭,它指的是苏州洞庭东、西山这个洞庭。湖南洞庭湖无疑比苏州洞庭东、西山这个洞庭有名,以此作商标有些尴尬。但用太湖作商标呢,又让人以为是无锡的茶了。虽说苏州占据太湖三分之二水面,洞庭东、西山在太湖,一个是半岛,一个是岛。
之五
灶头画上有藕有鱼,他们在炒碧螺春。
一种名茶形成,首先与茶树种有关,而茶树种又带来特有的制茶工艺。碧螺春外形特征:蜜蜂腿、铜丝条。碧螺春的“螺”,一般说是“卷曲如螺”;而较为别致与贴切的说法,这个“螺”是螺蛳肉的“螺”,不是螺蛳壳的“螺”——我觉得更为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