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写来的书信,往往泥沙俱下。可爱处也在这里。信首先要“信”,“达”当然也重要,而“雅”只是次要东西。于无意中求得,意到笔不到。如果把书信作为一种文体,而加以创造,如袁子才的尺牍、郑板桥的家书,的确有可读性了,但也失脱作为书信所特有的不拘,有些故作姿态,把自家吃饭变成请客吃饭。好的书信首先都很实际,比如与谁绝交,比如向谁借钱。碍于礼仪,又不能直奔主题,就要说点废话。废话常常是一札简函中最为精彩的部分:绕着圈子,待会儿看他怎么绕回去!这就是书信之美。除开书信,具有书信之美的,要数书法,宋以前的书法。这在晋代尤为显著,王羲之墨迹——他的笔墨章法就可称为“书信体”,不要说杂帖本身;答谢,问安,公共关系,也可说废话不少,但有了世俗之美。也就是人情美。远开一点讲,“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是一种人情美吧。他写的“帖”,这些便条,也就是书信。一个人文章写到结尾,能发现只是些废话,这就大解脱。所谓妙文,无非写出一些有风致的废话而已。这样说书信是最接近文章本质的,但本质对于阅读者而言,似乎并不重要。读一通父与子书信,作为阅读者,只得当一回别人家的儿子,聆听训诫,替人受过,心里不会乐意,所以我更乐意读非书信类的文字,即文章。
现在,我就在写这一篇有关书信的文章。
以上都是废话,可惜缺乏风致,如果直接从以下读起,可能省时得多。长生果要剥了壳吃,我总算把壳剥掉,裸赤出果肉来:
这几日,读完《郁达夫书简》。郁达夫写给王映霞的信是越写越短,短到后面,恍如一脉秋江,没有钓船,没有芦苇,甚至连写信人的影子也不照出。凌波而来非仙子,原是开门七件事,就简约成这几样东西,王映霞也不见了。想来明朝小品看似空疏,实质也是如此,只不过他们把这几样东西幻化花前月下,搞得大家以为能餐风饮露。我被郁达夫几封短信感动,没有废话的信竟也很美:押上生活的险僻之韵。开门七件事从来就不是废话,这就有另一层意思:废话而立言,“欲辨已忘言”的“言”。出于无奈,写信人总得写些什么,尽管知道收信人早已晓得他会写些什么。所以这点上讲,立言也等于废话。古人曰“不著一字,尽得风流”,风流云散。
果肉这么小,壳却如此之大,蛮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