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条格言像一张人脸。或者兽面。在车水马龙的街上,被我们记住的人脸,不是绝顶美丽,就是到底丑陋。兽面却很少有机会遇见,除非在动物园里。人脸常常会忘记,而不常见的兽面,倒能一下辨识。通过雄狮的脸面我们飞快地认出狮子。但这也不容易:一头母狮常使我们犹豫不决。而格言大致都是一些既不美丽又不丑陋的人脸,或者,像一头母狮(论格言)。
2.城市通过一盆洗脸水显出它的肮脏。其实乡村也是如此。
3.我发现沉默寡言的人常常会打呃:看来活着总会发出声响。
4.皇帝的新衣:语言的魔力多大啊,不得不为之敬畏!看出皇帝是赤身露体的,不是小孩,必是文盲。
5.不对。小孩更能觉得语言的魔力,当你说:“乖一点,老虎要来了。”他马上会惊恐地抓住你的手,依偎在你的怀抱里。这小孩已经看到老虎(金黄色的皮毛)。
6.皇帝的新衣:断文识字者更好哄。
7.质朴是一些不再需要寻找表达方式的东西。或许根本就没有可以表达质朴的方式。或许根本就没有质朴。
8.民谣并不质朴,尤其情歌部分。
9.荷马够累的。好端端不骑马而荷马行走,怎么不累呢?但我们常常如此。
10.盲诗人都有文化。远溯荷马,近至博尔赫斯。看来文化是一种在黑暗中才探索到的事物。
11.窗外的火车司机上上下下擦着火车头,像电影中的知识分子惶惶不安弄干净眼镜片。
12.黑白电影更接近人类的梦。人,很难做到带色的梦。尽管好色的梦时时做到。
13.据说马尔克斯就很喜欢这个数字。这是植根于本土文化中的写作者面对欧洲所能作出的最直接的反应。
14.“欧洲”,仿佛一种鸟的叫声。这一种鸟,头很大,但眼睛很小。
15.法国诗人纪亦维的一首诗,题为《无题》。像一条格言。近似浮出一片朦胧月色,唯更靠近的是霜痕。
16.近似是很好的理由。理由也就近似借口。
17.一位大师被我们敬重的部分,往往是他与传统近似性的地方。这就有了借口,也就有了借以说服他人的理由。
18.在文学中,传统就是一两个人的作品。到后来,成为这一两个人的姓名。甚至光留下姓就行,如“李杜”。
19.名是躯干,姓是脸面。可以捐躯,莫不要脸。
20.窗外的一棵树。深夜,路灯把它的枝影投放到地板上,我想,拿来一杆秤,我能称出枝影的轻重:几斤?这是早春的一棵树。
21.早春的一棵树,婀娜着潮气。暮冬的树撕开干干的风。早晨,我站在一棵树下——早春的树在舞蹈,而暮冬的树则是奔跑。
22.夏天的早晨,我们最先看到的是树。为什么?不为什么。因为我已写下“夏天的早晨,我们最先看到的是树”。
23.看看我能写出多少树名:桷,榛,榆,枫,榉,槭,杨,柳,槐,栝,柽,好了。这些树除枫杨柳槐外,我并不认识。一个隐士认识的人也要比他认识的树多。
24.隐士的脸长在胸腔里,心脏却悬在体外:几乎像是卡通片中的幻想怪兽。
25.欲望是钟表内的发条。
26.坐在北方的理发店里,剃刀一晃,我看到半匹马落下。白马,热气般的白马。剃刀再一晃,马拉着的干草落下。干草,琴弦般的干草。太吝啬了,只落下一根干草。剃刀又一晃,看来人头对理发师而言,是够慷慨的。“朝如青丝暮成雪”,不问青白,都得落地。像是义务或奉献行为。
27.北方的理发师手脚特重,捧着我的脑袋,像捧读武侠:刀光剑影,大风呼呼。
28.“朝东50米→理发”,“朝东55米→打铁”,这是我在白墙上见到的黑字,它的精确度由于这偶然的组合已有趣得让我不能怀疑它的精确性。有趣是因为偶然的组合才有趣的。
29.一对想使婚姻有趣的夫妇,应作如是观:我们是偶然的组合,并非命定的姻缘。
30.夫妇之间的默契是因为更多的时候都能发出——自如地发出响声。
31.默契的近义词:暗账。弄不好就是记下的一笔暗账。
32.细水长流。
33.长流的水不一定就细。
34.有些妻子对有些丈夫而言,是些尖锐的气味。这些妻子想到这点时,心里挺高兴。有些丈夫完全把自己简约,简约得只剩下一条鼻子。所以有些妻子很疼爱有些丈夫的鼻子,常常吻它。这情况很少见,也就是说吻鼻子的很少见。更多是吻额头、嘴和脸蛋。
35.让我们共同发明诉诸鼻子的艺术吧。因为流行音乐、电影和快餐都有了。
36.喂,老板,别盯紧我,指望我买书。仅仅是大街上充塞着流行音乐和电影的耳目,我暂且到这里躲一躲。
37.蜷缩在穷乡僻壤,一本没意思的书也会读出意思。
38.书籍稀少的年头,意义茂盛。
39.我真为他高兴:我对他一无所知。不是这样吗?
40.诗人被冷遇很大程度上应归结为诗集这种形式,它能从随手翻开的哪一页上读起——像在狂购涨价之前的粮油和折价之时的内衣队伍中大大咧咧的插队。诗人容忍了这不文明不礼貌,插队者自然就冷遇了社会公德。当然,诗人不代表社会公德,社会公德只在第39段上出现。
41.理念设计:在诗集里放一块金币,再安下个机关,只有从头至尾读完的人,才能得到它。这像是一个寓言:把荒地挖掘一通后,找到金子。这是小时候就听说的一个寓言。
42.要么不读,要读就从头读起。决不随随便便地乱翻书页,这像是极不礼貌地打断人家的谈话。读上几页后实在觉得无趣,也就不要抱希望,尽可以把书放下。还可以对书说一声:“对不起,我有事先走。”这样才不失君子风度。
43.他来我处总哗哗翻书,几乎使我难以忍受。几乎使我可以忍受的是在酒席上仕女掏鼻孔和长官用筷子剔牙齿。
44.爱吃鱼的人,常会心满意足地望着吐出的骨刺:像一位农妇拾掇柴禾。
45.饮食参预了历史的发展——大摆鸿门宴。
46.音乐参预阴谋:高唱空城计。
47.死在韩愈笔下的人,是有福的。
48.黎明的大地上,一个人挑着空桶汲水来了。河流很浅,看上去很深。阳光没有照到的地方,都会产生某种深度。
49.黑暗的卵形。在蛋壳中的一根羽毛(如果可能的话),它或许更会感受到将要吹拂它的微风。尽管它已产生,风还在地平线外。
50.地平线,有时像挂在裁缝脖子上的一把软尺。大地,有时像位裁缝。地平线,有时不像挂在裁缝脖子上的一把软尺,而大地还像裁缝。它常常给自己做着衣裳:春天对襟的翠绿,夏天无袖的火红,秋天圆领的金黄,冬天垫肩的雪白。只是现在的大地——箱橱中的绫罗绸缎已快用完。
51.深度产生在黎明时期里的黑暗年头。这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52.旷野是一根横线挨着一根横线,仿佛荡漾的回声;城市是一根竖线挨着一根竖线,仿佛立正的士兵。这一根根横线与这一根根竖线交叉不到一起,交叉之际,也是以横线的减少作为代价。要不了多久,地球上都是竖线,我们四脚朝天横躺地上,算作对缺乏的补充。这些人,不是苦役犯,也是艺术家。
53.每个楼层相同的公寓:在同一位置上吃饭;在同一位置上盥洗;在同一位置上睡觉。噢,我把床搬到最不可能放床的位置,免得心安理得地趴在他们上头。这多不平等。
54.二月早晨对面大楼的窗户:X光片上的肺部。大楼背后的朝霞:天空咳血。咳,咳,咳。朝霞使我迷醉而血让我震惊。我想起蒙克的绘画,这是一位我所知道的艺术家中大概是唯一使我既迷醉又震惊的画家。蒙克的绘画里,有很强的时间观念,变化,确定。不是哲学意义上的那种。是钟表上的。所以蒙克会对“马拉之死”感兴趣,这个题材在他那个年头,已被所有的画家丢开。马拉死于时间,而非暗杀。
55.塞尚是几何老师;克利是代数老师;康定斯基是物理老师;米罗是化学老师;摩尔是生物老师;达利是生理卫生老师;博伊于斯是政治老师;沃霍尔是市场经济老师……梵高是个学生。只有梵高是个学生,甚至有点笨拙的学生。这多不容易。对了,还有毕加索。毕加索——是个体育课代表。
56.在南美(国家我忘了),有一位含中国血统的画家(名字我忘了),曾有一幅画叫《鸡叫头遍》,影响我一年的欣赏趣味。后来见到他一批瓷盘画,大失所望。我替他着急:画这么多干啥?有的人只要登上山头喊一声就行了。有的人也只能喊一声,这与才华并无多大关系。
57.赵无极的抽象画:像人类刚发明颜料和墨。
58.傍晚,我在铁路桥上站立片刻。过往了两辆列车。两辆列车上都有人扔出药瓶。我把它们拾在一起,有五只。说不定还有被我漏掉的。不由得肃然起敬:一路吃药,为了到达远处或不远处的目的地,这要多大的勇气!我整整衣裳,向早已看不见的列车鞠了一躬。周围没有人。
59.在傍晚的光辉中,我低垂着头,抬高自己的影子。在上一个台阶的时候。
60.好久没有通宵写作了,今晚,我决定再次品味翌日的头昏脑涨。妻子在隔壁房间里不时醒来:在她醒来的时候,我都能写出一些自觉精彩的段落。想想也可能是精彩的。仿佛水到渠成一样。文章的精彩部分,其实也就是该精彩时它自然而然就精彩了。我感到被呼应的柔情蜜意,这在过去的通宵写作中是从未有过的。我知道妻子睡在一床薄薄的淡蓝色的棉被之下,我想象急急的河流中捺出一条若隐若现的游鱼。
61.游过芦根的鱼,梦痕亦青。
62.既不是格言,也不是脸面。既不是貌似格言的脸面,也不是貌似脸面的格言(论车前子此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