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已故老画家唐云,年轻时以画一枝秋海棠闻名,他嗜酒嗜茶,茶喝淡了,会把茶叶捞出,盛在一只粉彩小碟里,淋上些酱麻油一一吃掉。他的性情,在我看来,比他的作品更有味道。据说他受邀到北京画画,有关部门问他在生活上有什么要求,他说,我每天是要喝点人头马的。许多画家觉得受邀,就是荣誉,还提什么要求!以为唐云摆谱。殊不知只是他的性情所然。唐云收藏颇富,有一次拿出张金冬心册页,对来人说,我三十岁时觉得比他画得好,现在七十岁了,才知道他比我画得好。
陈子庄,四川画家,他是真正的死后成名。他的山水花鸟,像是在用口语写作。当然用口语写作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管你用什么语写作,用外语,用黑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写得好。他自称“酒疯子”,喝酒的时候,抓一把生米下酒。不是他爱吃生米,是穷。
齐白石吃花生,一咬两瓣,囫囵吞下。这真有豪气,像他衰年变法时的魄力。
清朝末年,吴门有位画家,吃饭时都要打伞,说怕梁上灰尘落进饭碗,看来有洁癖。想象他穷困潦倒时打着把破伞蹲身喝粥,不是怕梁上尘埃落,而是怕鸟粪。此刻的他还上无片瓦,每天去大户人家的施粥处要碗粥喝。施粥处在一棵大柳树下,常有两只黄鹂鸣翠柳,黄鹂一鸣叫,就拉粪:先是鸟头一昂,再是鸟背一挺,接下来屁股一撅,接下来尾巴一抖。后来这位画家从造假画起步,逐渐发迹,有名有利,自己也成大户人家,他这时吃饭,不用自己打伞了。丫头打。早中晚三餐,使用不同的三把伞,打伞丫头也不同,分早中晚三个。记得早丫头叫“朝云”,中丫头叫“半日”,晚丫头叫“夜来”。看来这是最早的三陪了。
“元四家”中的倪云林,无锡人,中国绘画史上的大洁癖,佣仆挑来的山泉,他只饮身前一桶,说身后的那桶吃得出屁粪臭,只配洗脚。佣仆不信,快到家门口时把两只水桶一换,烧茶水给倪云林吃,倪云林一吃,吃出。佣仆被一顿痛打,逐出家门。有一次,倪云林又吃出了异味,但见新来的挑水佣仆老实,不像刁民,责问几句:
“奴才,水桶前后换过没有?”
“禀告老爷,小的不敢换。”
“奴才,屁放过没有?”
“禀告老爷,小的不敢放。”
“奴才,那么水怎么有异味,坏了我的燕窝!”
“禀告老爷,小的想起来了,小的打了两个喷嚏。”
倪云林让丫头去磨坊拿来套驴头的布罩,罩在佣仆嘴上,我猜想,这是现代口罩的雏形。
《阅微草堂笔记》的作者纪晓岚,据说平生从不食米,面也几乎不吃,光吃肉。一天要吃数十斤肉,这个数字如果夸大,那么,即使一天吃数斤肉,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如此,也是奇人了。他可能真是位奇人,夜中睹物,如在白天,黑暗里看书不用点灯,是最初持节约能源意识者。一次,他与友好闲话,书童送上一只火腿,他叼着烟锅,不一会儿就把火腿吃完。纪晓岚烟瘾特大,烟锅是特大号的,所以有个绰号,叫“纪大烟锅”。
袁世凯爱吃鸡蛋,一天要吃十二只,早饭吃四只,午饭吃四只,晚饭吃四只。所以他当不了皇帝,至多是个相扑手。日本的相扑手一天才会吃这么多鸡蛋。
明代大文人袁宏道有篇奇文,名《醉叟记》,说的是有一位老头,不知道他是什么地方人,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因为常见他喝醉酒,故呼“醉叟”。醉叟手提一只黄竹篮,到处索酒,尽日酣沉,不食谷,不吃米,吃什么?吃蜈蚣、蜘蛛、癞虾蟆、虫蚁,况且都生吃。黄竹篮中储藏数十条风干蜈蚣,他说:
“天寒酒可得,此物不可得也。”
有人问他诸虫滋味,醉叟如数家珍:
“蝎子最好吃,可惜在南方不太见得到;其次是蜈蚣;蜘蛛要小的,味道才好;只有蚂蚁不可多吃,吃了胸闷。”
他吃得津津有味,我看得汗毛凛凛。他或许是想用这惊世骇俗的吃法,悟道修行,他嘴里常念念有词:
“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这“一归何处”,使对人生的质疑又翻上一层,大概就是醉叟吃蜈蚣、吃蜘蛛、吃癞虾蟆吃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