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人把“喝酒”,说成“吃老酒”。“老酒”的“老”,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琢磨出一点意思,也不知对不对。
北方人听到苏州人喝酒,会一脸地微笑,很不屑,苏州人也会喝酒?据我所知——耳闻目睹的,苏州人不但喝酒,还喝得很凶。我记忆犹新的是我小时候所住小巷里有位老头,除了冬天,每天傍晚都能看到他坐在门口的竹靠背上吃老酒,从没见到他吃菜吃饭,他一手端着只酒光冲冲的大海碗,一手攥着枚锈迹斑斑的棺材钉——苏州人把长钉子叫“棺材钉”,说以前用来钉棺材的。撮一口棺材钉,喝一口烧酒。有行家说,铁锈能把酒中的沉香给拔出来。看来苏州真不是一个肤浅的城市,看表面实在是看不出的。“文化大革命”时候,周恩来听说苏州武斗,这位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老政治家也大吃一惊,说:“苏州人也会打架?”
春秋年间三位大名鼎鼎的刺客,有两位就是苏州人。
我的祖父就是个酒徒,他的死还与吃老酒有关。有次醉归,跌进新挖的沟里,引起心脏病复发。祖母说起他来,至今还颜色愠怒,从牙齿里吐出两字:
“酒鬼。”
我没见过祖父,祖母说:“你祖父一大清早起来,只做两件事,洗脚和吃老酒。”
我就好奇。那他晚上洗不洗脚?晚上也洗。那他晚上吃不吃老酒?晚上也吃。一天洗两次脚,吃三回老酒。
现在想来,祖父颇有魏晋风度。
父亲也吃老酒,但我只见过他吃醉一次。他每天晚上都要吃一杯,兴致高了,一般也不超过四两。
人情真是有趣,祖母讨厌祖父吃老酒,却一点也不讨厌我父亲吃老酒,她还浸了玫瑰烧酒和杨梅烧酒给他喝。我母亲讨厌我父亲吃老酒,常常会说:
“倷阿可以少吃点?”
而我在父母家吃饭,母亲每次不拉地会问我一句,要不要吃点酒?而我妻子也是极讨厌我吃老酒的,她说我们以后要离婚的话,就是因为你喝酒。
以前的苏州,也就是我八九岁时候的苏州,一晃三十多年了,苏州人常吃的老酒是这两种:
烧酒(绿豆烧、糟烧等白酒的统称),五加皮酒。
一年四季都喝这两种酒。
五加皮酒是药酒,能驱风寒湿痹,苏州人在春夏天气里吃喝五加皮酒好像还更多些。苏州的春夏尤其潮湿。老房子大都是方砖铺地,一场雨后,青苔会沿着床脚往上长,睡在蚊帐中,闻得见毛刺哈拉的气息。那时喝的瓶装五加皮酒,苏州人认为质量最好的是天津产。有时候图省几个钱,才拎着一支空酒瓶,去言桥头酱园店零拷上半斤八两本地制造五加皮酒。
五加皮酒是棕黑色的,像咳嗽药水。这是我童年偷喝了几口五加皮酒后的感觉。后来喝洋酒,我不是以为在喝咳嗽药水,就是以为在喝五加皮酒。所以至今喝不来:天生土老鳖,难学“洋格格”。“洋格格”,天牛这种昆虫在苏州的浑名。
绿豆烧的酒色是淡绿绿的,好似隔一层纱望莹火虫。成语“灯红酒绿”,这“酒绿”不知是不是就指绿豆烧,哈哈。
糟烧有股糟味。
现在,绿豆烧和糟烧都难得一见。喝五加皮酒的人也少了。
现在的苏州人夏天喝啤酒,冬天喝黄酒,逮着个机会就喝五粮液茅台威士忌人头马干红干白。都差不多了。
苏州人把“喝酒”说成“吃老酒”,“老酒”就是“陈年老酒”的缩语。酒是陈年好,“老酒”也就是“好酒”的意思。有时也并不如此,《蕙风词话》的作者况周颐言道:
唐人饮酒贵新不贵陈。白居易诗“绿蚁新醅酒”,储光羲诗“新丰主人新酒熟”,张籍诗“下野远求新熟酒”,皆以新酒为言。杜甫诗“尊酒家贫只旧醅”,且于酒非新醅,深致歉仄。李白诗“吴姬压酒劝客尝”,白以饮中仙称,而尝吴姬新压之酒,尤为酒不贵陈之确证。白又有句云:“白酒新熟山中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