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茶食》一文中,知堂老人感叹道:“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看来知堂老人运气不佳。或者口味不同。也许,是对我提个醒:精致的生活已远,我在粗鄙的日子里并不自觉——因为我在北京近两年,就吃到了好点心。
豌豆黄就是一种。色泽黄澄澄的,沉着,也轻灵,一对矛盾在它身上处理得很好,像苏东坡的书法,沉着之处,自有一股轻灵气息。旧话说东坡书法“绵里藏针”,这“绵”与“针”,就是矛盾,软硬一对反义词,其实也就是虚实。沉着是实,轻灵是虚。我想,凡好点心总是虚虚实实的,而它的色泽首先又很诱人。点心的色泽不能诱人,就像风情欠缺,终究隔一层。
我在北京城里吃豌豆黄,觉得如睹前朝故物,恍恍兮隔世之感。一位没落王爷,酒醉后唱起了《让徐州》。它还剩有些富贵气。这富贵气又雅致,真是难得。有风情,还有学问。豌豆黄品质酥软,犹鸭头新绿,柳梢嫩金。它是味美的。
豌豆黄的味美,美就美在没什么味道,或者说味道很淡。一入口,一缕香气沁人心脾,而这沁人香气,正是因为味淡,香气渐浓。
人淡意长,人淡泊了,才意味深长。味淡香浓,清淡的食品,才品得出它的香——本身的香。急于求成的阅读,使一个人本性顿失;而廉价香水,淹没了年少的体香。
北京还有种点心,名字特别好,叫“驴打滚”。据说它与豌豆黄一样,都是清真食品。
知堂老人那个时代的北京,还有串街走巷叫卖糕点的,一串子糕点名叫下来,耳生的不知道在吆喝什么。坐在苦茶庵里的知堂老人,听了会不免起出点悠悠乡思的罢。
人生大概如此,在外地,会觉得家乡的食物好吃;在家乡,会觉得童年的食物好吃。而我是个好吃者,只要是食物,总有它的美妙处,有时候觉得不好吃,无非是自己理解力还没有到达。
一个热爱食物的人,是没有家乡,也没有童年的。确切地讲,或许是一个热爱食物的人,必定心怀感激,因为有这么多好东西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