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知道要演《人间四月天》的时候,不是兴奋,是觉得奇妙。我要扮演一个诗人,我要去表现诗人的生活。
我们拍了很长时间,从北京到天津,到浙江的横店,再到伦敦和剑桥。这是我拍过的最累的一部戏,几乎每天都有通告。导演老丁说,这部戏除了他之外,就是我最累。
每一天都很早起来,晚上很晚结束,有些时候我也会焦躁不安。记得有一天拍火车的戏,老丁过来跟我说:“你今天可轻松了,没有台词,没有很多的动作,也没有很多要演的戏,就是坐火车,反正一直在火车上拍,唯一累的就是要不停地换衣服,换眼镜,换发型。”可我跟他说,其实这是最累的,因为所有戏的凝结之处,所有情感归宿之处,都发生在火车上。志摩自己也讲过,他很爱动,他喜欢动的东西,喜欢坐火车,喜欢坐飞机,喜欢去飞。他说诗人就没有不想去飞的。
拍这部戏给我最大的收获是,我开始觉得自己变了。思考的问题越来越多,而且真的想进入诗人的世界,体验诗人的生活。如果把《人间四月天》比成我的一个里程碑,或者是一个起步的话,那我真觉得是对这部戏不公平的评价,我反倒认为它是对我人生的一个帮助,一个起步。好像在拍这部戏的过程中,我一天一天地把心底擦亮,像镜子一样开始照自己。我们每天早上起来都照镜子,可是很少找一个时间去照心灵。
我有个习惯,拍戏过程中喜欢带着日记本,带着想读的书。其实拍戏的过程中很多时候是乏味的,大家在准备一个镜头,或者其他人会讨论很长很长的时间,自己没事可以做,就躲在一个地方写日记。看到日记本里,有这一段:
早早的,就起床了。
却又不太愿意相信眼前的现实。该出发了,该开工了,六点钟了。妈的,有一点不情愿相信眼前现实带来的绝望和冷静,还有一点点不相信经历过的快乐。一篇小说,几句话,加上延绵不尽的幻想,生活就确立了,你别无选择,并且不必忧伤,当然也不必欣喜若狂,就是这样,真不错。对面的两岁半男孩会在另一幻想时空中成为我的儿子。目前他已经睡着了,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我可以深深体会,他一会儿醒来的无助与绝望。偌大的空间,清冷的几人,四周一片阴霾,远处的几声鸟啼,包括这已经初生到人世的绝望。两岁半的我,同样不为人知,充满孤独,只是如今再不能回忆起来,凭借的只是幻想,无休止的幻想。后来的漫长岁月中,我也会不断地睡去,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床,身边不同的人。有老人、青年和孩子,在不同的时空下,交替着内容不同却含义相近的梦境。也许将来睡去的,成为永远的,我不得而知,而且无力自拔。人群涌入,搅破了我的静寂,只有一直静坐在我对面的母亲,是个年轻的母亲,和两岁半的孩子,深深地体会到那一刻,我的沉默与无聊。
清晨,早早地起来,然后再次睡去,于是天高云淡,大雁北回,青草遍地,万籁无声。于是我开始放声高歌,于是我尽力去奔跑,于是去爱恋美丽的女人,于是奋力地飞向天际。睡去,昏昏沉沉的,当几束阳光从窗里滑入我的身体,滑入我的灵魂,并且拉起我的双手,轻推开我的双眼,在光和影的交错间,手指枯叶般地舞动,指尖流出浓白的液体,滴向天空融成白云,然后就是飘飘荡荡,我的肢体被彻底割离。
这一篇大概是4月份在天津写的。日记中那个两岁半的孩子,在剧中演小时候的Peter。那天他睡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我在对面看着他,然后几缕阳光从窗棂泻入,洒在他身上。拍一个诗人的戏,也像梦境一样。所以后来慧琳姐说:“黄磊,拍好徐志摩,拍坏了自己的心。”
我倒没觉得拍坏了我的心,我觉得拍好了我的心,是另一种意义的好。这部戏对于我不仅是一个作品,好像更成为了我人生很重要的一个过程。我就应该去演这部戏,去把八十年前的爱情故事和诗人的成长表达出来。
在天津浪漫的4月天里,我甚至想讴歌树叶的新绿,不像那些柏树熬了一个冬天,变成苦绿色。所有的绿都是鲜艳的,像我心中新长出的一块肉,蠢蠢欲动,跃跃欲试。你从摄影机这边走进去,仿佛走进另外一个世界。戴上眼镜,鼻梁压出深深的印子,梳一个油光锃亮的头,穿上那身长衫。心中仿佛在说: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
我真的很想念徐志摩,后来我们到浙江海宁给他扫墓,去看望他。站在墓碑边的时候,我拿树枝清扫他的碑和后面的墓,忽然间感到我和他是如此靠近,但又不得不离开,回到自己的现实生活中。
我第一次听到刘若英的《四月天》这首歌是在伦敦附近的郊区,她拿小样给我们听。我穿过一个教堂的后院,看到水流过,听到里面的歌词:四月天梅雨湮湮,我想见你的脸。
《人间四月天》,它已经很远了,远去了很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