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春天,一个叫王翰的小伙子,来门诊看病,一坐下来,就从书包里拿出了几页打印好的A4纸,照着稿子叙述起病情来。“大夫我浑身都不舒服,怕有遗漏,影响您的诊断,所以事先打印好病情,不舒服的症状很多很多,需要耽误您一定时间才能说完。”
原来王翰是大学四年级学生,成绩优秀,热心公益,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该校和美国的一所大学有交换生名额,根据学习成绩、综合表现和个人意愿来评定。王翰榜上有名,他高兴得一宿都没有睡着觉。可是第二天凌晨,同宿舍住在王翰下铺的同学,起床上完公用卫生间,一直没有回宿舍。天亮了,才有人发现他从宿舍楼道尽头的窗户上跳了下去。他们的宿舍在八层,结果大家可想而知。学校发现了他留在枕头下的遗书,请心理学家和医生研究过这份遗书后,判断这位同学患有隐匿性精神抑郁症,这次是凌晨病症发作,跳楼自杀。
这件事情在王翰心中留下的阴影久久挥之不去。从同学跳楼那天起,他居然不敢再去阳台,不敢坐商场的观光电梯,甚至过马路不敢走过街天桥,也不敢去河边水边,总担心自己也患有隐匿性精神抑郁症,一旦发作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会不由自主地从高处或者岸上跳下去。王翰以前一直用公用洗衣机洗衣服,现在担心有患皮肤病的同学用过这台洗衣机,于是他宁可用手洗衣服。坐公共汽车或者搭校车,一定要坐到中间靠左的位置,坐在右半部怕侧翻,坐在前面怕撞车,坐在后面怕追尾。就这样,他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以致坐立不安,惶恐不宁,总有心悬在半空中的感觉。
最糟糕的是,还有半年就要到美国留学了,学校对交换生加强了外语培训,可是王翰记忆力大大减退,记不住单词,上课也常常走神,注意力不集中,于是他担心半年后外语不能达标,更担心到美国后能不能完成学业,犹豫是不是应当放弃这次留学机会。越担心,记忆力越差,常常是大脑一片空白。睡觉更成问题,或者根本睡不着,即使睡着了也是乱梦纷纭,尤其是常常梦到跳楼的室友;或者早醒,醒了之后再也不能入睡,还常常担心同宿舍的其他同学也在凌晨偷偷出去跳楼。随之而来的是,感觉特别疲劳,脖子、后背、四肢的肌肉酸痛拘紧,经常心烦急躁易怒,同学们都说他像变了一个人,动不动就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对班级的工作,他再也没有热情和精力去做了,他向班委提出辞呈,同学们又重新选举了学习委员……
我一边听着王翰的陈述,一边摸他的脉搏,他的两只手交替着拿着稿子,手一直在微微地颤抖着。我打断他的陈述说:“看看你的舌象。”他伸出舌头,舌面上布满了厚厚的白苔,舌面很干燥,只能从舌边和舌尖看到深红的舌质。这是很典型的焦虑时的舌象。
其实我已经清楚地知道,他患的是焦虑症,属于广泛性焦虑,是一种以缺乏明确对象和具体内容的提心吊胆、紧张不安为主的焦虑,并有显著的植物神经功能紊乱、肌肉紧张和运动性不安。病人因焦虑不安难以忍受又无法解脱而会感到十分痛苦。
焦虑是一种很常见的心理状态,主要表现为心里特别烦,老担心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我们可能都有过这样的体验,比如考试、面试、重要工作汇报之前,重要演讲之前,或者来到一个新的工作环境,总之当我们极其关注自己的形象或者是想给他人留下好印象的时候,过分的敏感就导致了焦虑情绪的发生。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持续性的焦虑、紧张等心理压力,会从免疫系统中调用我们的精力,使得我们更容易受到感染或者患上恶性疾病。也就是我所说的,会过度消耗我们的自调机能。
就王翰的情况,从中医的角度来看,就是肝气郁结,三焦不畅,痰浊上蒙,心神不宁的证候。我开始在处方上写主症、诊断、辨证和治法。王翰说:“大夫我还没有说完,你先不要写。”我暂时停了下来。他继续说:“我这半年体重下降了三公斤,胃口一直不好,到医院做了胃镜说是浅表性胃炎。做了B超,胆囊壁增厚毛糙,说是慢性胆囊炎。还经常拉肚子,只要吃了冷的东西或者刺激性的东西,就一定会拉,医生说是慢性肠炎。还经常嗓子痛、头昏、耳鸣、鼻子不通气,医生说是慢性咽炎、慢性鼻炎、慢性咽鼓管炎……”
王翰见我已经开始开药,就说:“大夫你还没有摸脉,怎么就能开药?”我说:“在你讲病情的时候,我已经摸过脉了。”他说:“我怎么不知道你摸过脉?大夫你一定要好好摸摸脉。”实习的学生也证实给他摸过脉了。但我还是再摸了一次脉,以缓解他当下的担心和焦虑。
我写完处方,交给了他,并告诉他服药的方法和时间,先服七剂药,一周后复诊。他离开诊室不久,又回来了:“大夫,我的病能好吗?”我说:“焦虑症是很常见的,只要系统治疗,一般都会好,中西药物一同使用,还可以缩短治疗时间。”他出去了,两分钟后,第二次回来问:“大夫您说一般都会好,那就意味着会有不好的,我是一般的那部分人呢,还是非一般的那部分人?”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就来了:“你说中西药物一起用,我不用西药行不行?西药已经吃了三个星期,自从吃上西药,头上就好像戴了一个紧箍咒,每天都箍得难受。”我告诉他:“西药不要停,如果突然停了,你的症状会更加严重……”“大夫我的腿还经常抽筋,你这个方子里要不要再加上治疗腿抽筋的药?”这是他第三次回来问的问题。“大夫你能不能处方上不写精神焦虑症这几个字,我怕别人看见说我是精神病。”这是他第四次回来问的问题。就这样他一共回来九次,把在我诊室实习的学生惊得个个目瞪口呆。
当他第九次回来的时候,很不好意思地说:“大夫我还有问题,我有耳鼻喉咽、胃肠和胆的慢性炎症,这个方子会不会有用?”当我做了肯定的回答以后,他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耽误您一分钟,就一分钟,我总是不放心,这样反复回来问我担心的问题,大夫您会不会很烦?”我安慰他说:“只有焦虑症的人才会时时处处事事担心、不放心,所以总会回来问担心的问题。你回来的次数还不算多,我遇到回来最多的是十五次。我把你反复回来问问题,看成是焦虑症存在的一个症状,这是你帮助我们证明了,我们的诊断和判断是正确的,你不回来问问题,我就会感到你的病好了。回去好好吃药,剩下的问题一个星期后来复诊时再问吧。”这次他总算高高兴兴地走了。
一周后,王翰回来复诊,我一见到他,就感到他的病情一点都没有改善,还没有来得及问,他就先开了口:“郝大夫,您开的药我没有吃,扔垃圾桶了。”我不动声色地等他继续说下去。一个学生却急切地说:“为什么扔垃圾桶?!”他垂头丧气地说:“我在等着取药的时候,抓药的那个小伙子抓了一半,突然离开了柜台,我看着他往后面楼道的卫生间去了,回来接着抓药。我想如果他没有洗手或者手没有洗干净,就直接抓药,把病菌带到我的药里,我吃了那不就是很糟糕吗?我想了很久很久,也犹豫了很久很久,还是担心药被污染了,就把药扔了。”这个异常担忧的举动,显然还是焦虑症的表现。我让他原方照服,重新买药。
经过四五个月的中西药物治疗,2012年暑假后,王翰去了美国,并顺利地完成了一年的学业。在王翰反复回来问的问题中,有一个问题是担心别人把他看成是精神病,这个担心还是有一定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