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讨论的,是我们的住宅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对我们造成伤害的问题。现在,我们也许可以在楼梯的平台上稍停片刻,考虑一下另一个建筑方面的基本组成部分。在整个历史上,它证明对于相当多的人来说是致命的:墙壁,或者说得更加确切一点,那些附在墙壁上的东西,即涂料和墙纸。在很长时间里,那两样东西在许多方面对人都是极其有害的。
首先考虑一下墙纸,它在马香先生建造教区长寓所的时候刚刚开始在普通家庭里流行。在很长时间里,墙纸——有时候依然被称为“彩色纸”—— 一直是很贵的。它在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被课以重税,而且制作起来也极其花费劳动力。它的原料不是木浆,而是旧布。整理旧布是一件肮脏的活儿,工人们容易感染多种传染病。在1802年发明一种能生产长幅纸张的机器之前,最长的一页纸只有2英尺左右。这意味着,纸张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拼接起来,而且还要有高超的技术。萨福克伯爵夫人糊一个房间的墙纸,就花去了42英镑,而当时(18世纪50年代)伦敦一栋上等住宅的一年房租才12英镑。大约1750年以后,羊毛纤维墙纸变得特别时髦。这种墙纸是把着色的毛绒粘在墙纸表面制成的,这就使那些参与制造的人员处于更加危险的境地,因为那种胶水往往有毒。
1830年终于取消了墙纸税,墙纸真的开始流行了(也许我应当说,真的继续流行了)。墙纸的销售量,从1830年的100万卷增加到1870年的3000万卷。而这真的是大批的人开始得病的时候了。从一开始,墙纸往往用含有大剂量砷、铅和锑的染料着色,而在1775年以后,经常吸附着一种名叫亚砷酸铜的毒性特别大的化合物,那种东西是由伟大而又极其不幸的瑞典化学家卡尔·舍勒[1]
发明的。那种颜色如此受人欢迎,渐渐被称为“舍勒绿”。后来,舍勒绿里又加入了醋酸铜,成为一种色彩更加富丽的颜料,名叫翡翠绿。这种颜料用来给各种物品着色,包括纸牌、蜡烛、衣料和窗帘,甚至有的食品。但是,它尤其广泛用于墙纸,这不仅对生产墙纸或糊墙纸的人,而且对此后与墙纸一起生活的人构成危险。
到19世纪末,英国人用的80%的墙纸中含有砷,往往所含的量还很大。设计师威廉·莫里斯是一位对这方面特别感兴趣的人,他不仅很喜欢那富丽的各种含砷的绿色,还担任德文郡一家生产以砷为基本成分的颜料公司的董事会董事,并投资于这家公司。尤其在比较潮湿的时候——在英国的住宅里,很少有时候是不潮湿的——那种墙纸散发出一种特别的霉味,令许多人想起了大蒜味。人们注意到,使用绿色墙纸的卧室里通常没有臭虫。人们还想到,为什么换个环境往往对慢性病人有好处,这充分说明墙纸是有毒的。在许多情况下,他们无疑只是躲避慢性中毒。弗雷德里克·劳·奥姆斯特德就是这么一位受害者,我们似乎出乎意料地要经常提到这个人。1893年,正当人们终于搞清楚自己得病的原因时,奥姆斯特德显然因为卧室里使用了墙纸而砷中毒,需要在另一个房间里疗养整个夏天。
涂料也是极其危险的,在生产涂料的过程中,要把许多有毒物质混合在一起,尤其是铅、砷和朱砂(与汞同类)。画家常常得一种症状不明显而又哪里都觉得不舒服的疾病,名叫画家绞痛。它实质上是铅中毒。[2]
画家买来一块铅白,然后把它碾成粉末,通常是用一个铁球来反复碾压。这么做,大量粉尘就会沾在手指上,进入空气里,这类粉尘是极其有毒的。画家往往会患上许多病症,其中包括瘫痪、猛烈咳嗽、无精打采、忧郁、没有胃口、幻觉和失明。铅中毒的一个古怪特点是,它造成视网膜扩大,使得有的病人看到物体四周有晕——大家知道,文森特·凡·高在他的画里就使用了这种效果,他很可能自己也患了铅中毒。美术家常常得这种病。詹姆斯·麦克尼尔·惠斯勒就是其中一位。他因为接触铅白而患了重病,他在创作与真人一样大小的画像《白衣少女》时使用了大量铅白。
今天,几乎各地都禁止了含铅的涂料,除了某些特定的用途以外。然而,文物管理人员还是相当怀念那种涂料的,它所产生的颜色之深邃、外观之柔和,实际上是现代涂料无法与之相比的,含铅涂料用在木材上的效果尤其好。
用涂料还牵涉到行业界限问题,在英国,由于存在行会,谁准许干什么是很复杂的。这意味着,有的从业者可以使用涂料,有的可以使用胶画颜料,有的两者都不可以。你自然会预计到,大部分刷漆的活儿都是由油漆工做的,但抹灰工只能往灰泥墙壁上刷胶画颜料(一种稀薄的油漆),仅限于几种色度。而管子工和装玻璃工只能使用油性涂料,不能使用胶画颜料。这么做的理由不大明确,但很可能跟窗框常常是铅制的有关。对于铅这种材料,管子工和装玻璃工都很专业。
胶画颜料是用白垩和胶水混合而成的,它的装饰效果比较柔和,比较淡薄,用于灰泥表面十分理想。到18世纪中叶,墙壁和天花板通常抹着胶画颜料,而木质结构通常抹着油性涂料。油性涂料是一种比较复杂的东西,它由几种成分组成:固定剂(通常是碳酸铅,或称“铅白”);显示颜色的色素;黏结剂,比如使其产生粘力的亚麻子油;增稠剂,比如蜡或肥皂。18世纪的胶画颜料已经黏性很大,很难使用——用作家戴维·欧文的话来说,“就像是用扫帚来铺柏油”——这是有点出人意料的。后来,有人发现,要是加入松木油,涂料用起来就容易一点,刷上的涂料不论从什么意义上说都更加平滑。松木油还使涂料具有无光泽的效果,这成了18世纪末最时髦的外观。
亚麻子油是涂料里一种神奇的成分,因为它能凝结成又硬又韧的一层——从根本上使涂料成为涂料。亚麻子油是从一种叫亚麻的植物的种子里压榨出来的,亚麻就来自那种植物。亚麻子油有个引人注目的不足之处:它极其容易燃烧,只要条件合适,一罐亚麻子油会突然自行着火。因此,几乎可以肯定,这是许多房子发生灾难性火灾的原因,它在有明火的情况下使用时不得不特别小心。
最基本的表面涂料是石灰水,一般用来粉刷比较基础性的区域,比如服务区域和仆人宿舍。石灰水只要在生石灰里加水就成(有时候为了增加黏性还掺入动物脂油);石灰水保持的时间不长,但很实用,能起消毒剂的作用。尽管名字叫石灰水,但里面也常常加入一些色素(即使是颜色很淡的色素)。
刷涂料尤其是一项技术活儿,因为涂料要油漆工自己来碾磨,自己来配制,也就是说要自己来调配颜色。为了在商业上保持对于竞争对手的优势,这项工作一般是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完成的。(在亚麻子油里加入树脂而不是色素,就制造出清漆,这项工作也是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完成的。)涂料不得不少量配制,一次用完,因此每天要配制出恰好是需要的量,这是一项真本事。涂料还不得不刷上几层,因为连最好的涂料透明度也很差。一般说来,墙壁至少要刷5道涂料。因此,刷涂料是一件沉重、烦人而又需要点技术的活儿。
颜料的价格千差万别,颜色暗一点的,比如米色的和石青色的,四五便士就能买到一磅。蓝色的和黄色的要贵一两倍,因此只有中产阶级及以上人家才用。大青色的(一种蓝色,用玻璃粉制成,具有闪闪发亮的效果)和石青色的(用一种假宝石制成)价钱还要贵。最贵的要算是铜绿色的,其制作方法是:把铜条挂在一大桶马粪和醋上方,然后刮下生成的氧化铜。铜质穹顶和铜像变绿也是这个过程,只是那个过程更快,更具有商业价值,用一位18世纪的人热情洋溢的话来说,它产生了“世界上最漂亮的草绿色”。一个用铜绿色油漆刷的房间,总是能使客人发出“啊”的赞叹声。
随着涂料使用得越来越广泛,人们希望生产出来的涂料尽可能鲜艳一点。我们常常和英国的乔治王朝时代或美国的殖民地时期联系在一起的那种素淡的颜色,是退色的而不是在装饰时受到限制的结果。1979年,弗农山庄的内部开始按照原先的颜色重新刷漆。“来访的人冲着我们直嚷嚷,”管理员丹尼斯·波格咧嘴一笑对我说,“他们对我们说,我们把弗农山庄搞得过分华丽。他们没有错,我们是在这么做。不过,只是因为原来就是那个样子的。好多人很难相信,我们在做的只是忠实地恢复原貌。”
“即使到了现在,就殖民地时期风格的涂料而言,涂料图表上总是显示,那个时期的颜色是柔和的。而事实上,颜色几乎总是很浓艳的,有时候甚至是令人吃惊的。你搞的颜色越是浓艳,你越是容易受到别人赞赏。一方面,一般说来,浓艳的颜色意味着费用高,因为你需要用大量的色素来调制。而且,你还不要忘记,这些颜色是在烛光底下看的,因此若要在柔和的光线里产生某种效果,就不得不具有较强感染力。”
这种效果如今在蒙蒂塞洛得以复现,那里有几间屋子刷成了最艳丽的黄色和绿色。突然之间,乔治·华盛顿和托马斯·杰斐逊给人的印象是,他们在装饰方面都具有嬉皮士的本能。然而,实际上,与后来的风格相比,他们还是极其拘谨的。
当第一批现成的涂料在19世纪下半叶出现在市场里的时候,人们就像发疯似的把涂料到处乱涂。不仅把家里涂上极其鲜艳的颜色,而且在一个房间里涂上多达七八种颜色,这些都被认为很时尚。
然而,要是我们仔细一看,就会吃惊地发现,在马香先生的时代,缺少了两种很基本的颜色:漂亮的白色和漂亮的黑色。所能看到的最亮丽的白色是一种相当晦暗的米色。虽然白色在整个19世纪不断地有所改善,但直到20世纪40年代,由于在涂料里添加了氧化钛,才有了真正鲜亮和耐久的白色。缺少漂亮的白色涂料,在早期的新英兰加倍引人注目,因为清教徒们不仅没有白色涂料,而且压根儿就不相信着色(他们认为着色是花里胡哨的)。因此,新英格兰城镇里那些闪闪发亮的白色教堂实际上是个较近期的现象。
画家的调色板缺少的还有深黑色,耐久的黑色颜料是从焦油和沥青中提炼出来的,19世纪末以前还不容易弄得到。因此,成为今天伦敦街头基本特色的那些黑得发亮的正门、栏杆、大门、电线杆、檐槽、落水管和其他设施实际上都是近来才有的东西。假如我们突然回到狄更斯时代的伦敦,我们一眼见到的最令人吃惊的一个不同之处,就是缺少涂黑的表面。在狄更斯时代,几乎所有的铁制品都是绿色、浅蓝色或者暗灰色的。
现在,我们可以走上楼梯,来到一个房间。它也许从来没有真正毒死过什么人,但它很可能是带来痛苦和绝望的地方。它所带来的痛苦和绝望,要超过家里所有别的房间所带来的痛苦和绝望的总和。
[1] 舍勒独自发现了8种元素——氯、氟、锰、钡、钼、钨、氮和氧,但在他生前没有一样是归功于他的。他有个倒霉的习惯,他无论试验什么物质都要尝一尝,以便了解它的特性,最后,他吞下了这种做法的苦果。1786年,他被发现倒在自己的工作台上,因不小心过量服用了某种有毒的化合物而死亡。——原注
[2] 虽然很久以来人们已经知道铅很危险,但直到进入20世纪以后的很长时间里,许多产品里继续使用铅。罐装食品用焊铅来封口,水常常贮存在用铅做衬里的桶内,铅还用作杀虫剂喷洒在水果上,铅甚至用来制造牙膏管。1978年和1992年,美国和英国分别禁止在家庭用漆中添加铅。虽然大多数消费品中已经不再使用铅,但由于工业上仍在使用,大气中铅的含量在继续增加。今天,每个人体内的铅含量,大约是50年以前的625倍。——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