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石
景区康剑主任盯着这块石头看了好多年。他在这一带长大,小时候他看这块石头会害羞脸红,觉得那块像男人的石头爬在像女人的石头上,耍流氓。长大以后他觉得石头的姿势美极了,他是一位摄影家,拍了好多张石头的照片,最美的一张是黄昏时分,抱在一起的男女石头人,裸露身体,在霞光彩云的山坡上做着天底下最美的事儿。
康剑说,这个石头叫风流石,也有人叫情侣石。
我说,叫风流石好。风流自然。石头的模样本来就是风流动造化的,风是这里的老住户,山里的许多东西是风带来的。
康剑让我给风流石写篇美文。
我说,提两句诗吧。我想起陆游的诗句:花若解笑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我把“可人”改成“风流”,石不能言最风流。两句改写的古诗就这样轻易地刻在了景点的巨石上。这是我的字第一次刻上石头,心中的忐忑与激动跟30年前我的诗第一次变成铅字发表时一样。
石头有了名字和题诗,它还需要一个传说。
我们在山谷里找两块石头的传说。这样绝妙造化的石头不可能没有传说。以前我在新疆其他地方,也干过类似的活儿。这里的游牧人,自古以来,用文字写诗歌,却很少用它去记时间历史。时间在这里是一笔糊涂账,有的只是模糊的传说。
传说有两种方式,口传和风传。
口传就是口头传说,从一张嘴传到另一张嘴。一个故事传几代几十代人,或者传走调,或者传丢掉。
传走调的变成另一个故事,继续往下传。传到今天的传说,经过多少嘴,走了几次样,都无法知道。有时一个传说在一条山谷的不同人嘴里,有不同说法。在另外的地方又有另外的说法。俗话说,嘴是两张皮,咋说咋有理。又说,话经三张嘴,长虫也长腿。长虫就是蛇,蛇经过三张嘴一传,就长出腿了。传到今天的传说,已经是长了无数腿的长虫。
风传是另一种隐秘古老的传递方式。口传丢的东西,风接着传。这里的一切都在靠风传。风传播种子,传扬尘土,传闲话神话。风从一个山沟到另一个山沟,风喜欢翻旧账,把陈年的东西翻出来,把新东西埋掉。风声是这里最老的声音,所有消失的声音都在风声里。传说是那些消失的声音的声音。据说古代萨满能听懂风声。萨满把头伸进风里,跟那些久远的声音说话。
我也把头伸进风里。
这个山谷刮一种不明方向的风,我看天上的云朝东移,一股风却把我的头发往南吹。可能西风撞到前面的大山上,撞晕了头。我没在山里生活过,对山谷的风不摸底。我小时候住在能望见这座阿勒泰大山的地方。那是准噶尔盆地中央的一个小村庄,从我家朝南的窗户能看见天山,向北的后窗能望见阿勒泰山。它们都远远地蹲在天边,一动不动。我那时常常听见山在喊我,两边的山都在喊我。我一动不动,待在那里长个子,长脑子。那个村庄小小的,人也少。我经常跟风说话。我认得一年四季的风。风说什么我能听懂。风里有远处大山的喊声,也有尘土树叶的低语。我说什么风不一定懂,但它收起来带走。多少年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它走遍世界被相反的一场风刮回来。
长大后我终于走到小时候远远望见的地方。再听不见山的呼唤,我自己走来了。
传说能对风说话的人,很早以前走失在风中。风成了孤独的语言,风自言自语。
在去景区半道的图瓦人村子,遇见一个人靠在羊圈栏杆上,仰头对天说话。我以为见到了和风说话的人。
翻译小刘说,他喝醉了。
一大早就喝醉了?我说,你听听他说什么。
小刘过去站了一会儿。
小刘说,他在说头顶的云。他让它“过去”“过去”。云把影子落在他家羊圈上,刚下过雨,他可能想让羊圈棚上的草快点晒干吧。
风流石的传说是我在另一个山谷听到的。我们翻过几座山,到谷底的嘉登裕时,风也翻山刮到那里。云没有过来,一大群云停在山顶,好像被山喊住说啥事情。我看见山表情严肃,它给云说什么呢。也听不清。
我把头伸进风里。
传说
牧主的儿子哈巴特风流成性,经常在附近牧场勾引少女,抱到山石上寻欢。牧民们认为哈巴特的行为败坏风俗,便从喀纳斯湖边请来一男一女两个萨满巫师,惩治哈巴特。男萨满目睹哈巴特的行为后,摇摇头走了。男巫师说,我能降妖除魔,但我降服不了人的情欲。
女萨满巫师留下来。女巫师装扮成美丽少女,在草场放牧,被哈巴特勾引去。正当哈巴特和少女寻欢时,女巫师现出原形。哈巴特看到刚才还水灵灵的美丽少女,转眼间又老又丑,惊恐不已。可是,这时哈巴特已经跑不掉了,他被女巫师牢牢抱住,就这样过了一千年又一千年,哈巴特还是没有从这个又老又丑的女巫师身上脱身。
民间传说女萨满巫师用一种“锁”的法术,把哈巴特的身体牢牢锁住。哈巴特所以能勾引那么多痴情少女,是因为哈巴特有一把闪闪发光的金钥匙,女人都很难经受金钥匙的诱惑,它轻易地打开少女的心灵和情欲之锁。可是,女巫师的锁不一般,它专门锁钥匙,钥匙插进去,锁就把钥匙锁住,拔不出来。被牢牢锁住的哈巴特就像青蛙一样爬在女巫师上面,他使多大劲都无法脱身。
哈巴特的父亲听说心爱的儿子被女巫师锁住,从喀纳斯湖边请来另一个萨满巫师,萨满目睹这一情景后说:我能救苦救难,但被女人锁住的男人,我救不了。
哈巴特和他身下的女人,就这样紧紧抱了千万年,双双变成石头。
变成石头的哈巴特,还是被牢牢锁住。早些年牧场的人嫌这两块男女石头抱在一起不雅观,把未成年的孩子都教坏了。几个成年人扛木头撬杠上来,想把两个石头分开。折腾了半天,累得满头大汗,石头丝毫未动。前几年修公路,工人想把上面那块石头搬下来垫路基,吊车开上去,钢丝绳绑在石头上,却怎么也吊不起来,上面的石头紧紧连在下面的石头上。听说还有人拿了一包炸药,放在两块石头中间,爆炸声把草场的牛羊都吓惊了,两块石头仍然紧抱在一起。
那以后再没有人敢动这块石头。它成了受人敬畏的神石。当地人都叫它们风流石,也有人叫它们情侣石。都没错。即使没有这个传说,两块石头这样抱几千年几万年,也早抱出感情。你看它们还是很动情的样子。
相传这块石头有一种神奇魔力,女人只要虔诚地盯着它看三分钟,就能获得一种锁住男人的魅力,让男人永生永世对自己不离不弃。当地的女人,发现男人有外遇就来看这块石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三分钟,看完回去后,男人的心和身体都回来了。渐渐地,石头的魔力被外面人知道,好多家庭不和情感不顺的女人,都来看这块石头。有的还带着自己的丈夫或男友来看。据说男人看过这块石头,都吓得不敢风流了。
湖怪
湖怪伏在水底,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它也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它偶尔探出水面,望望湖上的游艇和岸边晃动的人和牛马。它的视力不好,可能啥都看不清。可它还是隔一段时间就探出来望一望。它望外面时,自己也被人望见了。人的视力也不好,看见它也模模糊糊。我们走访几个看见湖怪的人,都描述着一个模糊的湖怪样子。这个模糊样子并不能说明湖怪是什么。
在喀纳斯,看见湖怪的人全成了名人。好多人奔喀纳斯湖怪而来,他们访问看见湖怪的人。没看见湖怪的人默默无闻,站在一旁听看见湖怪的人说湖怪。
牧民耶尔肯就没看见过湖怪,他几乎天天在湖边放牧,从十几岁,放到五十几岁,湖怪是啥样子他没见过。他的邻居巴特尔见过水怪,经常有电视台记者到巴特尔家拍照采访,让他说湖怪的事。每当这个时候,没看见湖怪的耶尔肯就站在一旁愣愣地听。听完了回到湖边去放牧。他时常痴呆地望着喀纳斯湖面。他用一只羊的价钱买了一架望远镜,还随身带着用两只羊的身价买的数码照相机。他经常忘掉身边的羊群,眼睛盯着湖面。可是,他还是没有看见湖怪。湖怪怪得很,就是不让他看见。比耶尔肯小十几岁的巴特尔,在湖边待的时间也短,他都看见好多次湖怪了,耶尔肯却一次也看不到。
水文观察员很久前看见湖怪探出水面,他太激动了,四处给人说。有一天,当他把看见湖怪的事说给湖边一个图瓦老牧民时,牧民盯着他看了好一阵,然后说,“你这个人怪得很,看见就看见了,到处说什么”。水文观察员后来就不说了,别人问起时直摇头,说自己没看见水怪,胡说的。
但图瓦老牧民的话被人抓住不放。这句话里本身似乎藏着什么玄机。图瓦老人为什么不让人乱说湖怪的事。湖怪跟图瓦人有什么关系?湖怪传说的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更大的怪。这个怪是什么呢?
我们去找那个不让别人说湖怪的图瓦老人。只是想看看他。没打算从他嘴里知道有关湖怪的事。一个不让别人说湖怪、生怕别人弄清楚湖怪的人,他的脑子里藏着什么怪秘密?
可惜没找到。家里人说他放羊去了。
“那些说自己看见湖怪的人,一个比一个怪。不知道他们以前怪不怪,他比别人多看见了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是多少人想看见但看不见,他也许没想看见但一抬头看见了。看见了究竟是个什么?又描述不出来。只说很大。离得远。有多远?没多远。就是看不清。有人说自己看清楚了,但说不清楚。”康主任说。
康主任领导着这些看见湖怪和没看见湖怪的人。他当这里的头时间也不短了,湖怪就是没让他看见过。
我们坐游艇在湖面转了一圈,一直到湖的入口处,停船上岸。那是一个枯木堆积的长堤。喀纳斯湖入口的水不大也不深。湖就从这里开始,湖怪也应该是从这里进来的吧。如果是,它进来时一定不大,湖的入口进不来大东西。而喀纳斯湖的出口,也是水流清浅。湖怪从出口进来时也不会太大。那它从哪来的呢,那么巨大的一个怪物,总得有个来处。要么是从下游游来,在湖里长大。要么从山上下来,潜进水里。以前,神话传说中的巨怪都在深山密林中。现在山变浅林木变疏,怪藏不住,都下到水里。
潜在湖底的怪好像很寂寞,它时常探出头来,不知道想看什么。它的视力不好。人的视力肯定比它好,但水面反光,人不容易看清楚。游艇驾驶员金刚看见湖怪的次数最多,在喀纳斯他也最有名,他的名字经常在媒体上和湖怪连在一起。他也经常带着外地来的记者或湖怪爱好者去寻找湖怪,但是没有一次找到过。尽管这样,下一批来找湖怪的人还是先找到金刚,让他当向导。金刚现在架子大得很,遇到小报记者问湖怪的事,都不想回答,让人家看报纸去,金刚和湖怪的事都登在报纸上。
我们返回时湖面起风了,一群浪在后面追,喀纳斯湖确实不大,一眼望到四个边。这么小的湖,会有多大的怪呢?快靠岸时,康剑很遗憾地说,看来这次看不到湖怪了。康主任希望湖怪能被我们看见。他认为让作家看见了可能不一样。作家也是人里面的一种怪人。作家的脑子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大湖,湖底全是怪。作家每写一篇东西,就从湖底放出一个怪。我们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人对作家的头脑充满好奇,像期待湖怪出水一样期待作家的下一个作品。他们也很怪,盯住一个作家的头脑里的事情看,看一遍又一遍,直到作家的头脑里再没怪东西冒出来。天底下的怪和怪,应该相互认识。康主任想看看作家看见湖怪啥样子,喊还是叫,还是见怪不怪。可能他认为怪让作家看见,算是真被看见了。作家可以写出来。其他看见湖怪的人,只能说出来。而且一次跟一次说的不一样。好像那个怪在看见他的人脑子里长。那些亲眼看见湖怪的人,对别人说一百次,最后说得自己都不相信了。好像是说神话和传说一样。
我是相信有湖怪的,我没看见是因为湖怪没出来看我。它架子大得很。它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我的名字还没有传到水里。我脑子里的怪想法也吓不了湖里的鱼。但我知道它。如果我在湖边多待些日子,我会和它见一面。我感觉它也知道我来了。它要磨蹭两天再出来。可我等不及。我离开的那个中午,它在湖底轻轻叹了口气,接着我看见变天了。
回来后我写了一首《湖怪歌》。
湖怪藏在水底下
人都不知道它是啥
它也不知道人是啥
有一天,湖怪出来啦
它也不知道它是啥
人也不知道人是啥
就几句,套进图瓦歌曲里,反复地唱。这是唱给湖怪的歌。也是湖怪唱的歌:它不知道人是啥。
灵
我闻到萨满的气味。在风中水里,在草木虫鸟和土中。这里的一切被萨满改变过。萨满把头伸进风里,跟一棵草说话,和一滴水对视,看见草叶和水珠上的灵。那时候,灵聚满山谷和湖面。萨满走在灵中间。萨满的灵召集众灵开会。萨满的灵能跟天上地上地下三个层面的灵交往,也能跟生前死后来世的灵对话。
树长在山坡,树的灵出游到湖边,又到另外的山谷。灵回来时树长了一截子。灵不长。灵一直那样,它附在树身上,树不长时灵日夜站在树梢呼唤,树长太快了它又回到根部。灵怕树长太高太快。长过头,就没灵了。有的动物就把灵跑丢,回到湖边来找。动物知道,灵在曾经待过的地方。灵没有速度,迟缓,不急着去哪。鸟知道自己的灵慢,飞一阵,落到树上叫,鸟在叫自己的灵,叫来了一起飞。灵不飞。灵一个念头就到了远处,另一个念头里回到家。有人病了,请萨满去,萨满也叫,像鸟一样,兽一样叫。病人的灵被喊回来,就好了。有的灵喊不回来,萨满就问病人都去过哪。在哪待过。丢掉的灵得去找。一路喊着找。
当年蒙古人去西方打仗的时候,灵就守望在出发的地方。蒙古人跑得太快,灵跟不上。但蒙古人带着会召集灵的萨满。横扫西方的蒙古大军其实是两支队伍,一支是成吉思汗统领的骑兵,一支是萨满招引的灵。这支灵的部队一直左右着蒙古骑兵。西方人没看见蒙古人的灵,灵太慢了,跟不上飞奔的马蹄。蒙古人在西方打了两年仗了,灵的部队才迟迟翻过阿勒泰山,走到额尔齐斯河谷的喀纳斯湖。
灵走到这里就再不往前走。蒙古人最终能打到哪里是灵决定的。那些跑太远的蒙古骑兵感到自己没魂了,没打完的仗扔下赶紧往回走。回来的路跟出去的一样漫长。
喀纳斯是灵居住的地方。好多年前,灵聚在风里水里。看见灵的萨满坐在湖边,萨满的灵也在风里水里。萨满把灵叫“腾”。打仗回来的蒙古人带着他们的“腾”走了,过额尔齐斯河回到他们的老家蒙古高原。没回来的人“腾”留在这里。灵也有岁数。灵老了以后就闭住眼睛睡觉。好多灵就这样睡过去了。看见灵的眼睛不在了。召唤灵的声音不在了。没有灵的山谷叫空谷。喀纳斯山谷不空。灵沉睡在风里水里,已经好多年,灵睡不醒。
来山谷的人越来越多,人的脚步嘈杂唤不醒灵。灵不会这样醒来。灵睡过去,草长成草的样子,树长成树的样子,羊和马长成羊马的样子。人看喀纳斯花草好看,看树林好看,看水也好。一群一群人来看。灵感到人是空的,来的人都是身体,灵被他们丢在哪里了。灵害怕没有灵的人。没有灵的人啥都不怕。啥都不怕的人最可怕,他们脚踩在草上不会听到草的灵在叫,砍伐树木看不见树的灵在颤抖。
一只只的羊被人宰了吃掉。灵不会被人宰了吃掉。灵会消失,让人看不见。
灵在世界不占地方。人的心给灵一个地方,灵会进来居住。不给灵就在风里。人得自己有灵,才能跟万物的灵往来。萨满跟草说话。靠在树干上和树的灵一起做梦。灵有时候不灵,尘土一样,唤不醒的灵跟土一样。
神是人造的,人看出每样东西都有神,人把神造出来。人造不出灵。灵是空的。空的灵把世俗的一切摆脱干净,呈现出完全精神的样子。灵是神的精神。人造神,神生灵,灵的显象是魂。灵以魂的状态出现,让人感知。人感知到魂的时候,灵在天上,看着魂。人感知的魂只是灵的影子,灵是空的,没有影子。灵在高处,引领精神。人仰望时,神在人的仰望里,而灵,在神的仰望里。通灵先通神,过神这一关。也有直接通灵的。把神撇在一边。萨满都是通神的。最好的萨满可通灵。
树
萨满想让一个人死,他不动手。他会让一些坏事情,发生在他认为的坏人身上。
萨满知道湖边一棵大树要倒,今天不倒明天倒,今年不倒明年倒。那个撒满想让他死的人,经常在湖边走。萨满头伸进风里,眼睛闭住,像在算一道复杂的算术题,最后,他会算到这一刻:那个人刚好从树下经过的时候,树倒了。在这中间萨满做了什么手脚我们不知道。那个人一千次地从树下走过,树没倒。树倒的时候没到,还差蚂蚁咬一口,那窝蚂蚁在树上,每时每刻都在咬树。还差风推一把,风也时常在刮。这些事情都准备好,该那个人走来了,咋样让那个人就在蚂蚁咬最后一口,风推最后一把的时候,正好从树下走过呢。这中间萨满做了什么没人知道。人们只知道那人被树压死了。
早年,萨满说一个牧民会被树压死。牧民不敢在山里待了,跑到山外草原上放牧,那里没有一棵树,有树的地方牧人躲开不去。牧人这样生活了好些年,有一天,一匹马拉着一根木头从山上下来,牧人看上了它,就用一只羊换了来。木头粗粗短短的,牧人也没想它有啥用,反正毡房旁放一根木头,也不多余。再说,躺在地上的木头,总不会压人吧。
可是有一天,牧人躺在离木头不远的地方打盹,木头突然滚动起来,开始很慢,接着越滚越快,直接从牧人身上压过去,牧人当即死了。
木头为啥会滚动?牧民的毡房在一个斜坡上,木头买来后,牧人特意在木头一边垫了一堆土,把木头堰住。挖土时挖到了蚂蚁窝,蚂蚁生气了。蚂蚁全体出洞,用几个月时间,把牧民堰在木头下面的土掏空,又搬到以前的地方。蚂蚁干这些事情时牧民并不知道。山里的萨满肯定知道。堰木头的土掏空了,木头还是不会自己动。木头需要一点点外力,让自己滚一下,然后木头就会滚起来,越滚越快,一直滚到大坡下面,再借势滚到对面的半坡上,木头盯着那个地方望了很久了,木头知道自己的下一站是那面坡上的一丛青草中,它将在那里腐朽掉。
木头在等这个外力。牧人有两个孩子,每天在木头上爬上爬下,有时站在一边推,两个孩子想把木头推动。可是,木头被土堰住,两个孩子也小小的没有力气。但孩子不甘心,每天推一下。两个孩子正长个子,长劲,相信有一天木头会被他们推动。牧人知道儿子在长个子长劲,木头也知道。木头在等。牧人不知道木头在等。山里的萨满肯定知道。
这一天,牧人躺在那里打盹的时候,木头被推动了,两个孩子吃惊地看见木头滚起来,越滚越快,很快从躺在草地的父亲身上滚过去。
喀纳斯最后一个萨满,在1982年死了。我们走访的几位老人,都还记得萨满的样子,萨满给人和牛羊看病,萨满在风里跳舞,召集山里的灵过来说话。萨满让没有灵的人看见灵。萨满的灵与他们交流。萨满自言自语。
我感到萨满的灵还在山谷,他那时看到的灵,还附在那些事物上,只是,萨满不在。我们顶多走到草地,走到牛羊和桦树身边。走到灵的路,要萨满引领。萨满不在,走向灵的路被他带走了。
我没见过真正的萨满。萨满活到今天,我应该和他认识。
山
在自然界中,山最不自然。从我进阿勒泰山那时起,就觉得山不自然。它的前山地带没一座好山,只是一堆堆山的废料。山造好了剩下的废料堆在山前。堆得不讲究。有些石头摞在别的石头上,也没摞稳,随时要坠下来的样子。有的山和山,挨得太近,有的又离得太远,空出一个大山谷。好在山和山没有纠纷,不打架。高山也不欺负矮山。山沟与山沟靠水联系。山没造好,水就乱流,到处是不认识的河谷。
有的山看上去没摆好姿势,斜歪着身子,不知道它要干啥。是起身出走,还是要倒头睡下。这些大山前面的小山,一点没样子。而后面的大山又太大,地太小,山只能趴在那里。阿勒泰山就这样趴着,它站起来头和身子都没处放。坐下也不行,只能趴着。像山这么大的东西,可能趴下舒服一些。我从远处看阿勒泰山是趴着的,走进山里,山在头顶,仍然看见它是趴着的。它站起来头会顶到天外面去。可能天外面也没地方盛放它。我们人小,站起趴下都在它的怀抱里。
山的怀抱是黑夜。夜色使山和人亲近。山黑黝黝地蹲在身旁,比白天高了一些,好像山抬了抬身体,蹲在那里。
在喀纳斯村吃晚饭时,我一抬头,看见对面的山探头过来,一个黑黢黢的巨大身影。天刚黑时我看山离得还远,坐下吃饭那会儿,看见山近了,旁边的两座山在向中间的那座靠拢,似乎听见山挤山,相互推搡的声音。前面的山黑黑地探过头,像在好奇地听我们说山的事情,听见了扭头给后面的山传话,后面的又往更后面传,一时间一种哗哗哗的声音响起来,一直响到我们听不见的悠远处。在那里,山缓慢停住,地辽阔而去,地上的田野、道路和房子悠然展开。
山这么巨大的东西,似乎也心存孩子般的好奇。我感到山很寂寞。我们凑成一桌喝酒唱歌,山坐在四周,山在干什么。如果山也在聚餐,我们就是它的小菜一碟。可能它已经在品尝我们的味道,它嫌我们味道不足,让我们多喝酒,酒是它添加给我们的佐料,酒让我们自己都觉得有味了。山把有酒味的人含在嘴里,细细品尝,把没酒味的人一口吐出来,拨拉到一边。
早晨起来,我看见昨晚凑在一起的山都分开了。昨晚狂醉在一起的人,一个瞪着一个,好像不认识似的。
月亮
月亮是一个人的脸,扒着山的肩膀探出头来时,我正在禾木的木屋里,想象我的爱人在另一个山谷,她翻山越岭,提着月亮的灯笼来找我,轻敲木门。我忘了跟她的约会,我在梦里去找她,不知道她回来,我走到她住的山谷,忘了她住的木屋,忘了她的名字和长相。我挨个地敲门,一山谷的木门被我敲响,一山谷的开门声。我失望地回来时,满天星星像红果一般在落。
就是在禾木村的尖顶木屋里,睡到半夜我突然爬起来。
我听见月亮喊我,我推窗出去,看见月亮在最近的山头,星星都在树梢和屋顶,一伸手就够着它们。我前走几步,感觉脚离地飘起来,月亮把我向高远处引,我顾不了许多。
我童年时,月亮在柴垛后面呼唤我,我追过去时它跑到大榆树后面,等我到那里,它又站在远远的麦田那边。我再没有追它。我童年时有好多事情要做,忙于长个子,长脑子,做没完没了的梦。现在我没事情了,有整夜的时间跟着月亮走,不用担心天亮前回不来。
夜色把山谷的坎坷填平,我的脚从一座山头一迈,就到了另一座山头。太远的山谷间,有月光搭的桥,金黄色月光斜铺过来,宽展的桥面上,只有我一个人。
我高高远远地,蹲在那些星星中间,点一支烟,看我匆忙经过却未及细看的人世,那些屋顶和窗户,蛛网一样的路,我从哪条走来呢?看我爱过的人,在别人的屋檐下生活,这样的人世看久了,会是多么陌生,仿佛我从未来过,从我离开那一刻起,我就没有来过,以前以后,都没有过我。我会在那样的注视中睡去。我睡去时,满天的星星也不会知道它们中间的一颗熄灭了。我灭了以后,依旧黑黑地蹲在那些亮着的星星中间。
我回来时月亮的桥还搭在那里,一路下坡。月亮在千山之上,我本来可以和月亮一起,坐在天上,我本来可以坐在月亮旁边的一朵云上,我本来可以走得更高更远。可是,我回头看见了禾木村的尖顶房子,看见零星的一点火光,那个半夜烧火做饭的人,是否看见走在千山之上的我,那样的行程,从那么遥远处回来,她会为我备一顿什么样的饭菜呢。
从月光里回来我一定是亮的,我看不见我的亮。
木屋窗户敞开着,我飘然进来,看见床上睡着一个人,面如皓月。她是我的爱人。我在她的梦里翻山越岭去寻找她。她却在我身边熟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