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个孤老头,也不老,50岁上下的样子,和我们家同住在城郊村。他不种地,却靠地生活。春天农民播种时,他在街上闲转。喜欢在棋摊上看人下棋,有时给别人指点两招,却从不动手下。或许一动手下就有输赢,输一盘要给摊主交4毛钱,所有他不动手,看大半天棋,一分钱不花,也把棋瘾过了。夏天庄稼成熟季节,他便夹一条麻袋,到田地里转了,坐在地头看人家收割。人家前脚收完,他后脚进地。麦子割了拾麦穗,黄豆割了捡黄豆。土豆挖了刨土豆。还在麦地边挖老鼠洞。听说他曾在一个老鼠洞里挖出过两麻袋麦穗,加一麻袋麦粒。从七月开始,田野里的收获不断。一直到11月,雪盖住庄稼地,他满载捡拾的粮食回城里过冬。他只收不种,不投入成本,所以他的日子比一些种地的农民过的好。他在别人收过的地里捡的东西,除了自己吃喝,还有剩余,卖成钱,一年的穿戴零花都够了。
我有点羡慕这个人,如果我不是靠写作挣一点碎银子,我希望去过这个人的生活,不种地,有地也租给别人,学这个人一样,别人忙春播夏管时,我闲着晒太阳,等别人收完,我夹一条麻袋,在地里躬躬腰,一年的粮食就有了。
我把这个想法说给一个没事干又没钱花的穷亲戚,我想启发他去干这个行当。我说,让你在城里捡垃圾、要饭,你肯定不会干,丢人的很。尤其小地方,大家从小一块长大,人家做官乘小车,你要饭拾垃圾。面子上过不去。所以捡垃圾、擦鞋这些活都是外乡人干。本地人穷死在家里也不干。但你去地里拾粮食,这不丢人吧。收获季节大家都在地里忙。
我的穷亲戚说,这叫拾的吃。比捡垃圾要饭更丢人。
去年“十一”回沙湾县,和我弟弟妹妹的孩子骑自行车到田地里转,走过一片收过的花生地,看见地里到处是花生粒。问旁边拾棉花的人,这是谁家的花生,掉了这么多,怎么不复收。
说顾不上了,棉花都拾不完。
那我们捡一些可以吗?
捡吧。不然就全是老鼠的了。
我和张欢阿健还有方圆一起捡了半小时,没怎么挪窝,把两辆自行车篓捡满了。几天的零嘴就有了。
新疆的秋天紧挨冬天,一场大雪,没收回来的全埋掉,冬天老鼠在雪底下找农民漏收的粮食吃。老鼠不种地,也一年四季有粮食吃。老鼠和人一样懂得储存粮食。老鼠的财富观可能和农民一样:仓里有粮,心里不慌。老鼠慌的时候就往人家里跑。在地里拾不到粮食,就要到人家里来偷。所以农民收获时,总要有意无意在地里掉一些,老鼠在地里拾够了,就不会进村。村里人要没粮食吃了,就往城里跑,往有钱有粮食的地方跑,这和老鼠的想法一样。老鼠算动物界的富翁了,因为它懂得储藏粮食。我们说一个人“穷得跟猴子一样”,猴子不会储藏,就两只手,即使碰到一片苞谷地,也只会掰一个扔一个,到头了依然穷得屁股都遮不住。
我小时候,村里有个姓魏的妇女,走路从不抬头,眼睛盯着路面。听说她老早前在路上拾到一个戒指,此后就把眼睛盯到路上了。我不知道那么多年她又拾到啥值钱东西了。肯定会有很多收获。连我这样很少往路面上看的人,偶尔低头,都能拾到几张钱,或别的什么。何况一个人一辈子在路上拾东西,可能早成富翁了。我在棉花摘收季节,看见几个沿路拾棉花的人,已经装满了几个袋子。那些从拉运棉花的拖拉机上颠落的棉花,风吹刮下来的棉花,一团一团,散在路两边。他们沿路往前拾。
可能谁都曾梦想过,一出门被一块黄金绊倒,爬起来就成百万富翁。可是绝大多数人,一辈子只被土块和石头绊倒过。不是黄金不绊他们的脚。是他们压根不知道低头。像那个姓魏的妇女,把眼光盯在路上,拾点别人的遗财过日子,也许早把日子过好了。想想,一年有多少人丢东西在路上。一些是随手扔的,别人没用处了你有用处。一些是不小心丢的,路走完了才想起来,早不知道丢在哪条路上。这样的东西,捡到了想还给人家都没法还。找不到失主。我听说一个在城市扫大街的妇女,扫了两年,就买了一栋楼。你想垃圾里面有多少别人丢掉的金银财宝。
这些年我虽然住在城里,但我的父母兄弟、亲戚朋友都在乡下过穷日子,我为他们着急,常常替他们想一些生活办法,就常想起靠捡拾生活的这两个人。当然,可能还有更好的致富办法,做生意呀、开个小作坊加工点什么呀,但这都要投资。他们哪有钱。你想出的好的致富门路,他找你来借钱,借不借。凡投资都有风险。赔了怎么办。连种地都成了风险最大的行业。就今年,棉花掉价,多少棉农血本不归。辛辛苦苦劳动一年,最后倒赔一笔钱。
那个拾粮食的老头肯定不会赔。现在,大雪封地,赔了本的农民待在家里,雪上加霜,过更加贫穷的日子,发愁明年的生计,春天播种借的款没法还掉,明年春播又找谁借钱。许多农民不种麦子,把地全种棉花,棉花卖的钱买粮食吃。如果棉花倒赔钱了,吃粮食都成问题。而那个拾粮食吃的老头从不发愁,此刻他在自己的温暖小屋里,富富有余地过冬。
这些年,我看到许多人,在忙忙碌碌地赔钱。辛辛苦苦,没有过上好日子,反而负债累累。不见得你想办法去挣钱了,就能挣来。钱是纸做的,握在黑心人手里。你的辛苦和劳动并不能感动它。什么都不做的人倒最保险。我的大哥,从30岁开始想办法挣钱,什么都干过来了,干一个赔一个,到现在背了一身债。我粗算了一下,他要是一开始就啥也不做,当个闲懒人,用赔掉的那些钱,也能过上不错的日子。可是谁又能挡住自己不去做事呢。我若不出来,也会凭着年轻的冲动,做一些事情。那个年代,大家都在做事情,银行的钱又那么好借。谁不想折腾钱呀。在我们那地方,银行的好多小分理处都被折腾倒闭了,借钱的人却没富裕。不知道钱倒腾到哪去了。
现在想想,完全可以不做什么,去过一种闲懒生活。其实我喜欢村里那些好吃懒做的人。一个小地方的活是有限的。说通俗点,就是就业机会和岗位是有限的,不需要人人去忙碌。那些闲不住有活干的人,要感谢没事干的人。忙人要感谢闲懒人。是他们把就业机会给了你。或者说,因为你把有限的活干了,把有限的钱挣了,别人就没事干,只能闲着,没钱。所以在西方福利保障健全的国家,待在家里没事干的人,总是在享受由那些忙碌的人所创造的社会福利,什么事不干都能活一辈子。以往我们老批评懒人,认为个人的贫穷是懒造成。社会就这样无赖地把贫穷的责任推到一贫如洗的穷人身上,自己脱得干干净净。
忙人已经把世界折腾得不像样子了。忙人忙着在山上挖洞、江河上筑堤。忙着拆迁,占地,建厂子。在广大农村,政府忙着赶农民致富,动员农民养海狸鼠、种水葫芦、栽果树、果树挖掉种葡萄。倒腾来倒腾去,土地没安宁过。结果呢,倒霉的是农民。地倒腾坏了,农民被倒腾得吃饭都成了问题。
好在我们现在知道穷人的无辜了。在一些地方,政府再不动员农民去做不合时宜的事情。而是鼓励农民在有限的土地内,先种够粮食,解决吃饭问题,再谋求其他。
在新疆南疆的一些村庄,麦子收完后,村长就要把每家每户的麦种收上来,统一保管在村里的库房,春播时再还给农民,不这样做,到了春播时一些人家就连种子都吃光了。交种子那天,每家派一个人,背大半袋麦子送过去,口袋上写着名子,不过秤,春天从库房背出来的时候,自然就知道是不是背进去时的重量。这个不知谁发明的集体保管种子的办法,真是行之有效,村民少吃几顿饭,只要饿不死人,谁都不用负责。播不下去种,地撂荒了,村长要负责任,乡长也要负责任。吃饭依旧是一些地方、一些人的头等大事,其他都还顾不上。
我去过的一些村庄,一小块绿洲,陷在无边的沙漠中。人均七八分地,种麦子都不够口粮。我若住在那样的村庄,也想不出更好的生活办法。也许他们那样生活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在根本没办法挣到钱的状况下,学会过一种没有钱的生活。学会用少得可怜的一点点钱,把日子过下去。忘掉新衣服是啥样子,忘掉新皮鞋啥样子。肉嘛,想一想味道就行了。总之我是吃过肉的。谁年轻时没风光一时。少走路就不会磨坏鞋子,少干活就节省衣服。那一小块土地,忙死也长不出金子。还不如闲着,少用劲少吃粮食。节俭着过啊。懒本身也是一种节俭。
一般人到了40岁才会变得节俭务实,不敢乱花钱。20岁的时候没有钱,但有一个花十个,不害怕没钱。一来钱不是自己的。父母给的。二来在做梦的年纪,相信自己的30岁里堆满了金子。到了30岁果然要比20岁时富有一些,但并没有堆满金子。又梦想40岁里堆满金子,依旧不害怕没钱,请朋友吃喝,仗义疏财,自信千金散尽还复来。可是,到了40岁,就什么都看清楚了。事能做多大,钱能挣多少,都清楚了。他再不会梦想50岁里会堆满金子。只会清楚地看见50岁里逐渐老掉的自己,逐渐衰弱的身体,生老病死。这时手里的每一块钱都变得珍贵,不敢乱花了。他知道钱像岁月一样,流失便不会回来。后半生里,花大钱的事躲不过去,随便一场病,几年几十年的积蓄就没有了。以前人们不怕老,老了可以享儿孙的福,儿孙即是财富。年轻年壮时,只要多费点劲,生养一群儿女,就什么都不怕了。一群儿女中总有一两个出息的,孝敬的。如果你活得长寿,享受到孙子、重孙子的福,就算福寿无疆了。财算什么,财造福人了,才算财富。如今谁还敢把养老的事寄托在儿女身上。有国家工资的人,靠养老金。没工资的农民、无业者,把前半生里挣的一点钱,紧紧捏住。哪敢随便花啊。更多的无业者,前半生里一无积蓄,老年后的日子,就不知道怎么过了。
我们确实不知道那些没收入的人们在怎么过日子,他们买面买米的钱从哪里来,中午的时候,他们跟我们一样在吃午饭吗?他们吃的什么饭,有饭吃吗?我们光知道身边有多少多少贫困人口,却不知道他们的贫困是什么。因为我们从来没走进那些贫民的家里,看看他们碗里的饭,看看他们的被褥,还有他们的孩子。社会的贫穷被广大的穷人隐藏起来,穷人越来越远离繁华、远离闹市,把财富垒筑的城市让给富人们。这座城市不久前,还是他们的庄稼地和果园,后来就变成富人的天堂了。穷人退后到边缘,悄无声息地过自己的穷日子,在他们中间,有我大哥、叔叔和姨姨,有我多年不曾往来的亲戚。他们穷得几乎过不下去,却从不到城里来向我借一块钱。他们从来就会过穷日子。偶尔一两年,好像也富裕过,好景不长,很快又穷得啥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