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五日与我存从巴黎搭火车去布隆,再坐渡船过英吉利海峡,在福克斯东(Folkestone)登岸,上了英国火车,驶去伦敦。在伦敦三天,一直斜风细雨,阴冷如同深秋,始终无缘去访西敏古寺。后来我们就租了一辆飞雅红车,老兴遄飞,一路开去苏格兰,在彭斯的余韵和司各特的遗风里,看不完古寺残堡,临湖自镜。等到爱丁堡游罢南回,才专诚去西敏寺探访满寺的古魂。在我,这已是重访。就我存而言,这却是初游。
从西门一踏进西敏寺,空间只跨了几步,时间,却迈过几百年了。欧洲的名寺例皆苍古阴暗,历史的长影重重叠叠,压在游人的心上,西敏寺尤其如此。对我说来,西敏寺简直就是一座充满回声的博物馆,而诗人之隅简直就是大理石刻成的英国文学史。
西敏寺不及圣保罗大教堂高大,但在英国史上却享有特殊崇高的地位,因为九百年来它一直是皇室大典的场所。一〇六六年,诺曼底公爵在英国南岸的海斯丁斯打败了海洛德,进军伦敦,并于该年的圣诞节在甫告建成的西敏寺举行加冕典礼,以异族征服者的身份成为英国的君王。从此英王的加冕典礼,除爱德华五世及爱德华八世之外,一律在此举行。
英王的登基大典分成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序幕,首先是新君入寺,由大主教导至典礼观众之前,并问观众是否同意进行典礼。观众表示同意,是为正式承认新君之统治权。继由新君宣誓,保证今后治国,必须尊重人民所定的法律,并且维护英格兰与苏格兰的革新教会。再由大主教呈上《圣经》,作为一切智慧与法律之根据。第二阶段是把新君敷上圣油,送上加冕椅。第三阶段是授予新君王袍与权杖。第四阶段是新君登台就位,在王座之上接受观礼者的致敬。观礼者分为三种身份:依次为灵职(Lords Spiritual,指大主教与主教)、俗职(Lords Temporal,指公侯伯子男等贵族)和人民的代表。典礼的程序九百年来大同小异,变化很少。
西敏寺吸引游人的另一传统,是英国历来的君王与皇后均在此安葬,游客只要买票,就可鱼贯而入纵堂(nave),参观伊丽莎白一世及维多利亚的石墓,发其怀古之遐思。凡能看的我也都随众看了,但是最令我低回而不忍去的,是其横堂(transept)之南廊,也正是举世闻名的诗人之隅。九年前我曾经来此心香顶礼,冥坐沉思,写了一篇长文《不朽,是一堆顽石?》,此番重游,白发陡增,对诗人身后的归宿,有更深长的感触。
西敏寺之南廊虽为诗人立碑立像,供后人之瞻仰徘徊,却非文学史之定论。诗人在此,或实有坟墓,或虚具碑像,情况不一。碑也分为两种:一种是地碑,嵌在地上,成为地板;一种是壁碑,刻在墙上。也不知道为什么,雪莱和济慈仅具壁碑,面积不大,且无雕像。旁边却有骚塞(Robert Southey)的半身石像,也许骚塞做过桂冠诗人之故:我相信雪莱看见了一定会不高兴。拜伦仅有一方地碑,却得来不易。他生前言行放浪,而且鄙薄英国的贵族与教会,所以死后百多年间,一直被摈于西敏寺外,沦为英国文苑的野鬼游魂。(我相信拜伦也不在乎,更无意与华兹华斯终古为伍。)索瓦生所雕的拜伦像,便是因为西敏寺不肯接受,才供在他母校剑桥三一学院的图书馆里。直到一九六九年,英国诗社才得以大理白石一方,铺地为碑,来纪念这位名满全欧的迟归浪子。
拜伦的地碑旁还有许多地碑,拜伦之石在其左上角。与拜伦同一横排而在其右者,依次为狄伦·托马斯、乔治·艾略特、奥登。下一排由左到右为露易士·卡洛尔、亨利·詹姆斯、霍普金斯、梅斯菲尔德。最低一排又依次为T.S.艾略特、丁尼生、布朗宁。最引人注目的是新客狄伦·托马斯:碑上刻着诗人生于一九一四年十月二十七日,卒于一九五三年十一月九日,下面是他的名句:“我在时间的掌中,青嫩而垂死——却带链而歌唱,犹如海波。”这两句诗可以印证诗人的夭亡而不朽,选得真好。
诗人之隅局于南廊,几乎到了碑相接像触肘的程度,有鬼满之感。说此地是供奉诗人的圣坛,并不恰当,因为石府的户籍颇为凌乱。首先,次要人物如坎贝尔(Thomas Campbell)竟有全身立像,像座堂皇,碑文颇长,而大诗人如蒲柏及多恩却不见踪影。其次,本国重要诗人不供,却供了两位外国诗人,美国的朗费罗与澳洲的戈登。再次,诗人之隅并不限于诗人,也供有狄更斯、韩德尔等小说家与作曲家,甚至还有政治人物。起拜伦于地下(他的地碑之下?)而问之,问他对诗人之隅的左邻右舍有何感想,敢说他的答复一定语惊四座,令寺中的高僧掩耳不及,寺外的王尔德笑出声来。
一九八五年八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