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满姑单位出来时,母亲和爹爹在心里完全接受了朱世祥。
那天下午,满姑下班回家途中专门转到冶金机械局传达室,告诉爹爹和母亲,朱世祥表示对清波很满意,他乐意继续交往,他想知道清波的态度。
“清波对小朱也很满意!我们都很满意!希望他们能继续交往下去!”爹爹和母亲答复满姑。
从益阳回桃江县教师进修学校后,清波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经常揣摩徐令军的心思,但徐令军没有任何表示。同学们问徐令军锁的是哪个姑娘的自行车,他回答说那是虚构的情节。清波揣摩不出徐令军的心思。
清波更多的是拿朱世祥与徐令军作比较。但比来比去的结果是,人与人是不同的,完全没有可比性。她索性不再比,告诉自己:“如果徐令军无意,比较有何意义呢?”
过了几天,朱世祥的信便来了。信中,他很体贴地叮嘱清波:“学习辛苦,要吃好一点儿”“天气还比较冷,睡前用热水泡泡脚”“春天天气多变,要注意增减衣服”。
朱世祥几乎每天一封信来。清波班上的同学都发现了这个情况:自清波请假去益阳回来,每天都有益阳市日杂公司的信。他们叫清波请吃糖。
又过了几天。一天中午放学,清波和同学们骑自行车回进修学校,朱世祥居然在她寝室门口等着她。
朱世祥穿着一件很时尚的米黄色长款风衣,让人眼前一亮。同学们起哄,清波已无法辩解。朱世祥请清波全寝室的女同学不要到食堂吃午饭,他要请大家到馆子里吃火锅。
清波本不想让朱世祥这样安排的,她觉得还需要冷静考虑,也不想花朱世祥的钱,但同寝室的几个女学员都像馋猫,一个劲儿说去吃鱼籽火锅。
吃完火锅,起身回进修学校。路上,吃得肚子撑的女同学们悄悄对清波说:“这小伙子挺好,你眼光不错!”
朱世祥这次回益阳,带着一堆“光荣任务”——吃火锅时,他主动问起要不要帮忙买一些在桃江不好买到的紧俏货,价格还是平价。
朱世祥在桃江与益阳的往返变得频繁而备受欢迎。他帮清波的同学们带一批平价紧俏货物来,再带一堆“光荣任务”回去。请他带东西的人除了清波的室友,已迅速扩大到其他寝室的女同学,并扩大到男同学甚至老师了。
在进修学校的老师同学的认知里,朱世祥是刘清波的男朋友。
春季早季稻秧插下去以后,在母亲的招揽下,我叔叔家和大哥、小哥家及部分亲友乡邻通过朱世祥轻松地买到了尿素。亲友乡邻都赞叹母亲找了一个如意郎婿[1],都感叹好姑娘清波有好命。
母亲嫌房子太寒碜,在清波的进修学校培训班结业前,母亲叫毛坨找师傅把堂屋和偏房的墙刷白,迎接朱世祥首次登门。
母亲完全臣服于城乡生活差别上存在的巨大鸿沟。其实,我家那时候在庄子湾乃至整个桃江农村都已算比较富裕的了:爹爹拿一份退休工资和一份守传达室的工资;清波当教师也有工资;乐怡光是带徒弟的收入就非常可观,还帮人做衣裤也能赚钱。在母亲的主导下,乐怡又增添了一项可观的收入——她带领徒弟们制作成衣出售,卖成衣赚的钱比帮人做衣服赚的钱高出一截。我家不仅有缝纫机,还新买了一台昂贵的三线锁边机。当时,全公社也只有两台三线锁边机:一台在舒塘,另一台在我家。半个公社的人都拿着上档次的布料来我家锁三线。这又是一个赚钱的活儿!
母亲却担心朱世祥不习惯土墙的颜色,她认为朱世祥习惯了钢筋水泥和石灰墙的颜色。
西边那间卧室朝南及面对地坪的墙是木板墙,没法刷白。堂屋、偏房的泥砖墙和土墙从底往上刷了约两米。刷墙师傅肯定想把活儿做得更漂亮一点儿,但泥砖墙和土墙实在不好刷,就像麻袋上绣花——底子太差了。
我回家看到粉饰一新的墙壁,感觉还不如没刷时好看。因为从地坪看,左边是木板经日晒雨淋的灰黑色,右边的墙上面是土的原色下面是白色,显得不搭和滑稽。母亲说:“咱家的样子太穷了,刷白一点儿显得好看些。”
朱世祥毫不在意我家墙壁的不搭和滑稽,他反而脸上写满感激和受宠若惊,对母亲说我家接待太隆重让他受之有愧。
朱世祥是先到进修学校帮师生们带去一批平价货物,帮清波办完结业手续后,才和清波一起来庄子湾的。
母亲接待朱世祥首次登门的规格之高,令清波和乐怡叹为观止。
鸡鸭已宰好,腊肉腊鱼已取下洗好。朱世祥刚进家门,母亲即递上一盆热水。热水盆洗了又洗,洗脸毛巾是新买的,母亲用山泉水洗净后又在太阳下晒干了的。吃饭时,母亲不停夹菜给朱世祥并给他盛饭,朱世祥再三谦让也无济于事。
清波和乐怡对母亲的做法提出质疑,但母亲说:“爱崽敬先生,爱女敬郎婿。”
朱世祥很体贴地叫母亲把腊肉腊鱼收起来,他说他带我晚上出去弄好吃的。
晚上,他果然带我出去弄了很多好吃的——青蛙。
他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从他的包里取出一支装有三节大电池的手电筒,一束强光能照射到吉高叔爹家后面的土丘上。
我说青蛙是益虫,是人类的好朋友。
朱世祥说皇帝还打猎呢,青蛙繁殖能力太强了,益虫多了也会因害虫不够吃而饿死,适当抓捕青蛙其实有利于生态平衡。
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比老师讲的更深奥,并且白天收了他给我的见面礼——一套我特别特别喜欢的运动衣裤,我只好答应跟他出去弄好吃的了。
我的任务是提尿素袋子,当然是清洗了的干净袋子。朱世祥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后面。他用手电筒一扫,我便看到路上到处有三三两两鼓动的白肚皮。
那是我第一次目睹和参与捕青蛙。青蛙很笨,手电筒一照,它就不动。朱世祥左手拿手电筒,照着青蛙的眼睛,然后轻轻弯下腰,右手不急不慢地从青蛙的头顶垂直下去就把青蛙抓在手里。
庄子湾好久没人捕过青蛙了,除了20世纪60年代初社员们连树皮和土都吃的时候。朱世祥是庄子湾自70年代以来的第一个捕蛙者。第二天、第三天我还帮他提过两回尿素袋子,但后来清波看到报纸上说青蛙体内有虫,食青蛙可能致病的报道后,不再允许我当朱世祥的“帮凶”,并对朱世祥的捕蛙行动下了禁令。
那次,朱世祥跟大哥、小哥都很聊得来。他跟大哥、小哥喝酒,三个人都喝得满脸通红像关公似的。
朱世祥一边不停地端着酒杯跟大哥、小哥碰杯,不停地递上他从益阳带回来的“银象牌”高档香烟,一边说:“时势造英雄,改革开放的春潮席卷全国,顺应时势就能拔得头筹。不管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苦怕了,穷怕了,邓小平就是要让我们大胆富起来。谁不想富啊?想富就得动脑筋,就得动作快。”
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朱世祥还讲了千里之外的事。他说,江苏省有个叫吴仁宝的人,搞集体出工时,每逢检查组来,就安排农民在田里插红旗,检查组一走,他就带领农民转进生产队的五金厂,赚了不少钱,现在成了全国的先进典型。朱世祥激动地说:“吴仁宝为什么要办五金厂?因为他知道,种田挣不到钱,做生意才挣得到钱!”
朱世祥这些话深得母亲认可,也赢得了母亲、大哥、小哥和我全家人的由衷感激。他的话引起大哥、小哥的强烈共鸣。大哥因为有外面三个姐姐从未停歇的帮助而缺乏投身于时代浪潮的勇气和锐气,但小哥却从朱世祥的言语中坚定了勤劳致富的信心。
朱世祥的首次登门取得了完胜。他赢得了母亲、乐怡、大哥大嫂、小哥小嫂及叔叔婶娘和几个堂哥堂嫂们一致的认可,也赢得了邻里的一致好评。清波也看到了朱世祥的很多优点,从内心愿意与朱世祥继续交往下去。朱世祥也越来越爱看书,他常在书摊上租金庸、梁羽生的长篇武侠小说。
那次所有见过朱世祥的人都深信朱世祥聪明能干,体贴心疼人,孝敬长辈,都深信他能发大财。特别是大哥和小哥,深信清波跟着朱世祥会迅速过上幸福富足的美好生活。
后来的事实令人遗憾,朱世祥虽然也曾官居益阳市日杂总公司销售部总经理,也曾与人合伙开过酒楼办过宾馆,但总是不得要领,也缺少韧劲,一直未能发家致富。直到他50岁以后才在广州开始略有积蓄,但他已经不再是我的姐夫——他跟清波的婚姻最终走向解体。
小哥毛坨却真真切切地迅速脱颖而出,成为张目桥的首富。
小哥在均田冲建新屋后,靠种田垦土和篾匠手艺养家糊口。生产队队长不能带领社员创造幸福生活,不能成为勤劳致富的榜样,是一件丢脸的事情。形势逼人,刚开始毛坨不仅未能成为勤劳致富的领头羊,还有不断落伍的可恼态势。庄子湾的刘信辉、藕塘的刘孟之先后买回手扶拖拉机,靠帮人拉货赚了不少钱。庄子湾除刘信辉外,退伍军人殷古仪家承接各种业务,罗放羊家在路边的家里开了个私营百货商店。张目桥田家冲那边,甚至有人通过大哥牵线找到我那位在长春汽车制造厂工作的同父异母的三姐,千里迢迢开回一辆货车干起了运输的大业务。小哥不甘落后,却一时想不出好路子。
母亲给小哥指了一条路,后来小哥就是靠这条路迅速发财的。
均田冲的山那边,属于道光冲大队的地盘里有一户收废品出名的曾姓人家,一直过得殷实。母亲发现他家并没有别的门路,唯一的门路就是收废品。母亲跟曾家夫妇聊天得知,收废品收入很可观:一斤纸皮一分钱买进,两分半卖出;一斤烂铜一角五买进,四角钱卖出……
曾家那个长年收废品的男人年纪已大,挑不动担了。他的几个儿女都不愿继承其衣钵。因为挑担收废品的人,被乡亲们叫作“荒货佬”,这个称谓含有轻视、嘲讽之意。他虽然对收废品情有独钟,但力不从心,正在逐渐退出“废品江湖”。母亲请他当毛坨的“业务指导”。
得到曾家男人的欣然应允后,母亲又去做小哥的思想动员工作。母亲跟小哥说:“你读书少,也缺钱做成本,你做废品生意吧。篾担虽小但能发财。你亲爹曾章甫就是靠着一担篾筐养活一家人的!”
母亲给小哥的布局是:先挑担沿家沿户收废品,慢慢摸清门路后,争取过一年左右开一个废品收购站。这既不要成本,又能赚回可观的利润。
小哥毛坨对他身为生产队队长竟然挑担沿家沿户收废品感到难为情,嫌“荒货佬”名声不好,遭人轻视,有失体面。母亲说:“一不偷二不抢,你怕什么?收废品,废物利用,既利于社会,又能赚钱,这是极光荣的事。你先试试看,赚不到钱就另找路子!”
小嫂刘放云虽然咯咯咯不停地笑,但她说她不怕别人说她是“荒货佬堂客”。
小哥是篾匠,家里篾筐多的是。他挑着担,带一杆秤,揣着清波给他的第一笔本钱——清波第一次去益阳朱家时,朱世祥的父母送给清波的20块钱——在母亲鼓励的目光中扭扭捏捏地上路了。
他很快就尝到了甜头。
酒瓶、旧书、烂铜、烂铁、烂塑料……他把第一天收到的货送到红茶厂那边的废品收购站,付出的成本立马翻着倍儿进了他的口袋。他算了又算,他第一天轻轻松松地就赚了12块6角8分钱。这比他以往种田种菜或做篾匠十天八天赚的钱还多,这也是清波小半个月的工资了!
毛坨很快摸索出收废品的经验:烂铁五六分钱一斤收进来,卖到收购站也就八分钱的价,挑着重,赚得少;玻璃瓶也是,费力不赢利;塑料轻,但占篾筐空间大,大半担也赚不了几块钱;好东西是烂铜,有时候收几个破铜壶烂铜锁,就够给堂客和女儿买件的确良衣服了;遇到单位卖旧书旧报纸也不错,利润也很高。
他知道了在每天晚上收购站关门之前把当天收到的废品卖掉,回均田冲前到我家向母亲汇报收入情况。
毛坨向母亲汇报时,咧开嘴兴奋地笑。
母亲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她鼓励毛坨:“放下面子,好好干!‘荒货佬’的箩筐筐就是你的钱囊囊!”
然而,小哥始终没有摆脱作为“荒货佬”的尴尬。我和同学刘争春、范旭兵、颜劲松、戴启元、罗向荣、刘耀他们一起放学回家时,曾经撞见挑担的小哥。我停下,高兴地问小哥今天收了什么好货,我还充满好奇地翻看他的篾筐。同学们也一窝蜂地跟着我翻看小哥的战利品。我看到小哥憨笑中难为情的表情。
[1] 郎婿是桃江方言,即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