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七子跟我说,他们那天在一家偏僻的小饭店里喝酒,一直喝到了日上三竿,大家都有点醉意。不知道谁提出了一起结拜弟兄,另外的人齐声响应。然后,他们走出了小饭店,走上了一个小土坡。站在小土坡上,远远望去,看到太阳像巨大的火球,挑在锯齿一样的山巅上,湛蓝的天空中飘浮着鱼鳞一样的浮云,云朵又被朝霞镀上了一层金边。一行不知名的鸟雀从太阳里飞出,飞向渺茫的天空。
七子说那天的情景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们跪在土坡上,面朝云蒸霞蔚的东方,每人手中拿着一茎荒草,权当是香,他们模仿着那时候的武侠录像中经常出现的镜头,嘴里念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一个个血脉贲张,激情燃烧。那时候他们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困难能够难倒他们,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我们的,因为我们年轻。
周公子说:“以后我们永不分离。”
其余三人说:“以后我们永不分离。”
周公子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其余三人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周公子说:“欺我兄弟一人,如同欺凌我;伤我兄弟一人,如同伤害我。”
其余三人说:“欺我兄弟一人,如同欺凌我;伤我兄弟一人,如同伤害我。”
周公子想了想又说:“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匡扶正义,铲除邪恶。”
其余三人也说:“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匡扶正义,铲除邪恶。”
那时候,他们热血沸腾,充满了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那时候,他们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懵懂少年,谁也没有想到以后的悲惨结局。在后来不可预知的岁月里,弟兄四人中,有人仗剑天涯,有人飘零海角。
命运充满了太多的不可预知。
后来,七子说,其实一个人一生下来,就有一种名叫命运的东西在左右着你,你无论怎样反抗,也无法摆脱它的掌控。强大的命运在决定着你一生的走向,你唯有屈从。比如,你出生在官宦人家,就一生衣食无忧,世袭爵位;你出生在平民家庭,用尽浑身解数也很难挣到一官半职。再如,一个偶然就会改变你一生的走向,你无论如何努力,也都在朝着这个走向在努力,无法回到原来的航道。
那天,弟兄四人见到洪哥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他们看到洪哥、升子和德子坐在院子里商量着什么,面前的石几上放着几张纸,还有一支铅笔,升子用铅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洪哥问他们:“你们去了哪里?”
他们兴高采烈,七嘴八舌地讲起了怎么在小旅社里避祸,怎么看到周公子卖艺,怎么与村长的儿子大打出手,怎么结拜为弟兄。
洪哥神情冷漠,喜怒不形于色,他指着七子说:“你坐下。”然后倒了一杯水给七子。接着,他声色俱厉地指着另外三人说:“出去,站在墙角,面壁思过。”
毛孩、千户、周公子在墙角站成一排,他们想不通洪哥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以前的洪哥性格内敛,寡言少语,为什么今天会这样对待他们。
洪哥站在他们的身后,痛心疾首地教训他们:“练武之人,最忌好勇斗狠。你们自以为学了点儿三脚猫功夫,就惹是生非,这样下去,你们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打成残废。强中自有强中手,你们的功夫还差得很远。”
洪哥正说着,门外突然响起了一声大喝:“太看不起人了,我的功夫再不济,也不是三脚猫!”
洪哥循声望去,看到老黄大踏步走进来,老黄衣扣解开,脸上热汗蒸腾,看起来一路走得很急。
洪哥看着老黄,微笑着点点头,没有言语。老黄看到是洪哥在教训周公子,也点点头,微笑着,不再言语。自从那次彻夜长谈后,两人惺惺相惜,都知道对方武功高强,却又为人低调,都很敬佩对方。
老黄一直把周公子看做自己的儿子,他怜爱地看着面对墙壁腰身笔直的周公子,轻声询问洪哥:“他们怎么了?”
洪哥简单交代了三兄弟月夜斗殴的事情,老黄说:“教训的是,学点儿三脚猫的功夫就无法无天了,世界大着哩,比你们功夫好的人多的是。”
老黄来是告诉洪哥,周公子要去当兵了。
老旅长将警卫员安排进了计划生育局做公务员。那时候还没有公务员这一说法,公务员都还叫做国家干部,而教师、医生们等各种职业的大学毕业生也属于国家干部,后来为了与他们区别开来,才创造了公务员这一极富时代特色的词汇。公务员是要有编制的,县长把新成立的计划生育局的一个编制给了周公子,而老旅长却让给了警卫员,他要周公子去当兵。
南边战事又开,老旅长要将周公子放进战争的大熔炉里,百炼成钢。老旅长的一个战友在前线做野战团团长,老旅长要让周公子经风雨见世面,在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长成又红又专的革命接班人。
老旅长是一个很纯粹的人,和那时候的很多人一样。
老旅长曾经向人们讲过自己经历的一件往事。南边战事正酣,老旅长的部队与敌方对峙,炮弹子弹即将告罄,从祖国后方通往前方的无数车辆,汽车、拖拉机、小四轮,甚至架子车、牛车,纷纷卸下装载的货物,拉上炮弹、子弹和枪支,自发地支援前线战士。等到战事结束,这些民用车辆又从路边装起自己的货物,悄然离去。他们没有索要一分钱的报酬,而他们的货物堆放在路边好几天,也没有丢失一件。
这件事情让生活在今天的人们感到不可思议。那时候的很多事情都让今天的人们感到不可思议,比如做好事从来不留姓名的雷锋;比如为了救起掉落粪坑的老大爷而牺牲了自己性命的张华;比如把公务员的编制给了警卫员,而把自己的儿子送上战场的老旅长。
后来,警卫员告诉洪哥和老黄说,周公子回到军营后,曾经和父亲吵过一架。
周公子说:“我不当兵。”
老旅长说:“你必须当兵,必须去保卫祖国。”
周公子说:“保卫祖国又不差我一个。”
老旅长说:“你是我的种,你不保卫谁去保卫?”
周公子说:“你给我点儿自由好不好?我的路应该让我选择。”
老旅长说:“大敌当前,先去当兵,当兵回来了爱怎么选择就怎么选择。”
周公子还在辩驳,他搬出了巴金《激流三部曲》和曹禺《雷雨》中的封建家庭,有理有据地证明封建家庭对青年一代的危害。然而老旅长不管这么多,他大手一挥,义正词严地说:
“别给老子咬文嚼字,老子听不懂。甭废话了!”
周公子想了想,放大声音说:“你这叫钳制思想,我要争取言论自由。”
老旅长声音更大地说:“我是你老子,你是我的种,你就得听我的。想要自由?没门!”
就这样,周公子当兵去了。
四大金刚刚刚相聚,又要分开。
就在周公子和老旅长争吵的这天,洪哥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一个崭新的行动。这项崭新的行动只有洪哥和两大天王知道,就连四大金刚都不知道,四大金刚只是感到他们忙碌而神秘。但是,不该问的绝对不问,不该说的绝对不说,这是任何一个帮会最基本的规则。
洪哥有做生意的天赋,当举国上下嗷嗷待哺的时候,洪哥嗅到了商机,他把山中的煤炭拉到了山下的平原,拉炭换粮。当洪哥开始做拉炭换粮的生意时,后来如日中天的财富精英们还穿着开裆裤,或者穿着褴褛的衣服卖苦力。但是,信息闭塞和交通不畅,还有落后的观念,让洪哥刚刚展开飞翔的翅膀折断了。有时候,我想,如果洪哥出生在南方沿海城市,他做汽车生意,就没有王传福什么事情了;他做房地产生意,也没有王石的江湖了;他做钢材生意,也不会有后来的杜双华。可是,洪哥出生在荒凉闭塞的秦岭山区,重重大山阻挡了洪哥走向财富的脚步。
现在,洪哥又一次嗅到了商机。
打打杀杀是刚出来混社会的少年人的事情,而洪哥和两大天王需要的不是鲜血,而是财富。
周公子离开秦岭前往南方当兵的那天,洪哥和两大天王没有送到火车站,他们有同样重要的事情要做。
周公子是坐着警卫员开的吉普车来和洪哥道别的。周公子一下车,洪哥就把周公子一把抱在怀中,松开手的时候,人们看到洪哥的眼中溢出了泪花。当年身上鲜血流淌的时候,洪哥没有眼泪;当年面对强敌环伺的时候,洪哥没有眼泪;当年被铐在树上被轮番踢打的时候,洪哥也没有眼泪;而现在,周公子要离开了,洪哥的眼泪却流了下来。
周公子坐进了吉普车,七子、千户、毛孩也坐了进去,他们要把周公子送上火车。时间已经不多了。
吉普车开动了,洪哥追着吉普车走了几步,隔着玻璃窗说:“照顾好自己,别和人打架。”
车窗里的周公子点点头,眼泪落了下来。
洪哥跟着吉普车跑:“听见炮弹声要赶紧趴下啊。”
周公子的眼泪流到了腮边。
“别落单,要和战友在一起。”洪哥扒着车门。
周公子的眼泪滴落到了新军装上。
洪哥放开了吉普车,站在凉凉的秋风中,看着吉普车驶上了远方的大路,洪哥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很多年后,洪哥对我说,那一刻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感觉这次是和周公子生离死别。
火车站的人很多,新兵们整整齐齐地坐在广场上,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棋盘的外面是送行的人,他们中有人在流泪,有人在安慰,有人神情悲伤,有人故作轻松。尽管火车站人头攒动,但是很少有说话声。一个身材高大的军人站在新兵队伍前面,交代了注意事项,和火车来到后的登车顺序,他问:“听见了吗?”
新兵队伍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响应声。
高大的军人加重语气问:“听见了吗?”
新兵们齐声高喊:“听见了。”
千户对毛孩和七子说:“这个大个子很厉害。”
七子说:“不厉害怎么能管得住这些毛头小伙子。”
火车轰轰隆隆地开过来,新兵们排成一行准备上车。千户、毛孩、七子的眼睛都看着队伍中的周公子。周公子对他们笑笑,调皮地眨眨眼。突然,他们看到一个女孩子走到了周公子的面前,女孩子身材高挑,皮肤雪白,她惊艳地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所有人都静静地望着这个女孩。
女孩对周公子说:“我等你回来啊。”
周公子不好意思地看看兄弟三人,对着女孩点点头。
千户说:“这个周公子掩藏得这么深,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我们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毛孩说:“周公子这么英俊潇洒的人,没有女朋友才不正常。”
周公子招手叫来了他们,对女孩说:“这是我三位生死兄弟。”又对他们三位说:“这是我女朋友雅雅,你们照顾好她。”
他们看着雅雅通红的眼睛,郑重地点点头。
周公子登上了火车,火车关闭了车门,火车开走了,雅雅追着火车跑出了很远,然后她捂着脸蹲了下去。
周公子扒着车窗,对着他们挥手,他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他擦掉眼泪,再睁开眼的时候,突然看到站台上有几十个穿着劳动布工作服的男子,他们围住了兄弟三人和雅雅。他们从衣袖里抽出一尺多长的钢管,钢管的顶端被车床加工得又尖又长,像削好的铅笔一样。
周公子不知道,这是西郊帮。那天晚上,在西郊的小旅社里,他们赶走的,也是西郊帮。周公子更不知道,西郊帮基本上是工厂子弟组成的帮派,他们的战斗力远远超过东关帮。
火车越开越快,火车站模糊在了苍茫的暮色中。周公子看不到雅雅和三兄弟,他不知道站台上会发生什么。
秦岭越来越远,南方越来越近,周公子的心越来越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