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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第5季[大结局]》【第二章】 黑社会成长记:发展 5.周公子卖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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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一生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件,这些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就决定了人的命运。一个国家又何尝不是这样,这些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也决定了一个国家的走向。“二战”时期,当英法联军退到了敦刻尔克港口,面临被全歼的危险,希特勒突然命令德军停止追击,让30万英法联军喘过气来;解放战争初期,当林彪带着东北民主联军退过了松花江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占据了上风的国民党军队居然也停止了追击。后来的事情,地球人都知道,英法联军和东北民主联军都养精蓄锐,反攻胜利。

比如,现在就有很多事情,张狂的三角眼就没有想到,处于人生低谷中的洪哥也没有想到。

首先是三角眼的后台栽了。

三角眼的后台是羁押所所长。羁押所,这是一个现在已经消失了的极端恶劣的场所。那时候的基干民兵抓到他们认为的坏人或者特务,没有证据,就投放进羁押所里,严刑拷打,要求你必须承认自己做坏事了。

当年有很多地富反坏右就是在这样的场所里屈打成招。地富反坏右是一个群体的简称,包括:地主、富农、反动派、坏分子、右派。这些带有极端污蔑和歧视性的称呼现在都已经消失了。

三角眼的后台在羁押所所长的职位上“滞留”了十余年,如果不是一个偶然事件,他还会在这个位置上继续严刑拷打下去,让更多的人蒙受不白之冤。

就在德子们与东关帮血战的前几天,羁押所所长又将一名犯罪嫌疑人打得昏了过去,第二天早晨,犯罪嫌疑人死在高墙铁窗之内。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家属送来衣服,却被告知,犯罪嫌疑人是畏罪自杀。

家属压根就不相信自己的亲人是特务,当然更不可能会有畏罪自杀,他们回家后,找到了一名远房亲戚,这名远房亲戚,曾经是一名老红军。我们那里是革命老区,这样的老红军很多,他们在革命成功后,就解甲归田。我外公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远房亲戚听到这个消息后,当天就坐车去了北京,那时候,他以前的战友有好几个在北京当官。两天后,羁押所所长就被收审,牵出了雇用东关帮殴打嫌疑人等一大堆案件。

曾经参与打人的三角眼和大头们也被关了进去,喧嚣一时的东关帮就这样突然覆灭了。

然而,千户和毛孩不知道,他们还在平原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担心突然会有基干民兵冒出来带走他们。他们尽管很强悍,但是他们没有胆量与拿着半自动步枪的民兵抗争,他们是抗争不过的。

直到有一天,周公子找到了他们。

周公子也流落江湖了。

被关了三天禁闭的周公子,在老旅长的逼迫下,走进了校园。可是,他在校园里只待了三天,又开始逃学了。数理化课程,他不听课也会;政语外课程,他听课了也不会。

周公子没有想到,老旅长已经与学校建立了密切联系,周公子一逃课,老旅长第一时间就知道了。那天放学回来,老旅长依然询问周公子学的什么课程,周公子依然不着边际地回答,老旅长将周公子毒打一顿后,赶出了家门。

老旅长恶狠狠地说,他没有这个儿子。

周公子像一只流浪的狗,居无定所,食不果腹。他找到师傅老黄,老黄给了他一些钱后,让他找洪哥暂时容身。他找到洪哥,洪哥让他找到千户和毛孩他们,然后一起回来。

周公子就这样来到了平原上。

对于洪哥手下的四大金刚来说,这注定是划时代的一天,这注定是风云际会的一天,这注定是豪杰并起的一天。几十年后,千户、毛孩、七子都向我提起了这一天,他们对这一天发生的一切,这一天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忆犹新。我相信,如果我能够见到周公子,他肯定也会向我提起这一天。这一天是洪哥帮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天。

平原的县城很大,县城里有几十家,也许有上百家大小旅社。周公子来到平原县城的那一天,正赶上一年一度的物资交流大会。那时候农村物资匮乏,一些人口相对聚集的乡镇和县城,每年举办一次物资交流大会,会期七天。大会上,远至省城,近至周边县市的供销商们,开着汽车拖拉机,甚至架子车自行车,风尘仆仆地赶来卖货。而散居在方圆几十里上百里的农民们,早在大会一个月前,就奔走相告,筹划着要买些什么东西。物资交流大会是农民们的节日,这些天里集市上人山人海,卖衣服的,卖吃食的,卖杂货的,卖土特产的,卖铁器的,卖农具的,卖花布的,卖文具的,卖油盐酱醋的,卖醪糟坯的,卖骡马牛羊的,卖针头线脑的……密密实实地排列在街道的两边,而街道中间则是像河流一样缓缓流动的人群。山民们肩上挂着褡裢,小脚老太太手中捧着油糕,孩子们看着吃食摊口水流了好长,年轻小伙姑娘偷偷地打量着,眼神朦胧而暧昧……街道尽头还有耍杂技的,表演马戏的,卖彩票的,用竹圈套篮球的,脱衣舞表演的……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脱衣舞娘闪亮登场。后来做记者的时候,我曾经暗访过,这些脱衣舞娘都来自河南省的一个县。这个县里有无数家文化传播公司,其实就是草台班子。她们拿着盖有公章的证件,让脱衣舞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落地生根,遍地开花,发扬光大,源远流长。直到今天,脱衣舞仍然在很多地方上演。

而流窜全国的假和尚,也绝大多数来自河南省的这个县。他们一见你就要给你算命,向你兜售开光菩萨。现在还是这样。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犹豫再三,还是隐去这个县的名字。

周公子站在街道边的土墙上,看到这么多人,蚂蚁一样,密密麻麻,一眼也望不到边。后来他说,当时两眼也望不到边,何谈一眼?要在这么多的人里寻找千户和毛孩,就如同在大海里寻找两尾鲫鱼一样困难。

但是,周公子绝对是聪明的少年,天下没有能够难倒周公子的事情。周公子想,既然我找不到他们,那么就让他们来找我。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束手无策的时候,反其道而行之往往就能迎刃而解,水到渠成。既然进一步山高路远千难万险,那就退一步风平浪静海阔天空。

千户和毛孩最喜欢的是什么,是武功。那就让他们顺着武功这条线路来找周公子。

周公子在城外找到了一大堆砖头,红颜色的,蓝颜色的,在脱衣舞旁边的空地上摆了一大摞。很多人不知道这个长相英俊的玉面少年拿这么多砖头干什么,都好奇地围过来。周公子在脱衣舞的迪斯科声音中,双手抱拳,向大家说:“各位朋友们,本人流落此地,举目无亲,卖艺为生,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那时候的评书中都是这样说的,20世纪80年代的少年们接受的中国传统教育,都来自评书。

周公子说完了开场白后,就打了一套拳,拳脚利落,虎虎生风,人们齐声喝彩。周公子收了拳后,又说:“有人说我这是花架子,下面我表演硬功,让大家看看我是真功夫,还是花架子?”

周公子摞起几块砖头,一掌下去,砖头就变成了碎块。人群齐声叫好,他们想不通,这样一个玉树临风的英俊少年,怎么会有这样高深的功夫。外面围观的人更多了。

有人向圈子里扔进了几分钱几角钱,周公子卖艺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寻找千户和毛孩。他向四周抱歉致谢,而眼睛则在人群中寻找千户和毛孩。可是,没有。

周公子又开始表演拳术。就在这时候,几个人走进了圈子里。

那几个人年龄和周公子相仿,流里流气。周公子英气逼人,而这些人刁蛮霸道。他们穿着那时候青少年中最流行的草绿色军用大裆裤,黑色的平板鞋,上身有的穿着夹克衫,有的穿着西装,这样的装扮现在看起来不伦不类,滑稽可笑,可是那时候是混社会的青少年中最时尚的打扮。他们的双手都插在宽大的裤兜里,斜着身子站立,斜着眼睛看人,抖动着斜伸出去的那条腿,他们自以为这就是潇洒。

一个腋窝里夹着黑色皮夹的少年问周公子:“办证了没有?缴税了没有?”那时候的工商税务人员都喜欢腋下夹着一个皮夹子,他们夹着这样的一个皮夹子从街道上走过,所有做生意的人见到他们都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烟酒店老板赶紧把香烟塞进他们的口袋里,杂货店老板赶紧给他们点上香烟,饮食店老板赶紧把调好的凉粉端到他们面前,皮夹子是他们身份的象征,皮夹子在做小生意的人眼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但是,刚刚走上社会的周公子不懂这些,他还不懂这些人是什么来历。

而且,周公子在以前的评书中,从来没有听到过卖艺还要办证交税,在《水浒传》中,摆摊的人很多,打虎将李忠、九纹龙史进、病大虫薛永、拼命三郎石秀、青面兽杨志……他们只受到过地痞流氓的欺负,从来没有见到书中突然会跳进来一个人:“呔,兀那后生,办证否?缴费否?”

周公子学着江湖上的规矩,抱拳含笑说:“小弟初来乍到,不敬之处,还望海涵。”

“皮夹子”鄙夷不屑地看着周公子,他把周公子当成了耍蛇卖艺跑江湖的,他没有想到周公子居然有着显赫的出身。他说:“甭给老子耍这一套,拿钱来。”

周公子茫然道:“拿什么钱?”

皮夹子说:“你在谁的地盘上耍武艺,你不给钱就耍不成。”

周公子指着地上的钱,笑着说:“好说啊,这些钱都给你们。”

“皮夹子”说:“你把我们当成叫花子了?拿这点零钱打发人?你太看不起人了。”“皮夹子”说完后,飞起一脚踢向周公子,周公子灵巧地一闪,皮夹子坐到了地上,腋下的皮夹子也掉在了地上。

我们老家的人把乞丐叫做叫花子。

“皮夹子”坐在了地上,几个帮凶一看,就怒气冲冲地围住了周公子,准备动手。他们有恃无恐地叫喊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周公子没有发怒,他依然双手抱拳,笑容可掬。他说:“我是良民啊,我是良民大大的,太君千万不敢生气,生气伤身啊。”

围观的人都哈哈大笑,大家都知道黑白电影中良民和太君的含义。

周公子继续说:“我昨天在派出所里听说抓了几个诈骗犯,冒充国家工作人员诈骗钱财。我相信几位都是执法人员,可是你们没有穿制服,我有点害怕,能不能让我看看你们的证件,这样派出所来找的时候,我就说我把钱交给了国家工作人员,没有交给骗子,他们也就不会抓我了。”

“皮夹子”从地上爬起来,气急败坏地对着周公子喊:“想要看证件?真的是想要看证件?我给你看。”他扬起手来,想打周公子一个耳光,却被周公子灵巧躲开,而他差点摔倒了。围观的人都发出了开心的笑声。

其实,“皮夹子”们都是来收保护费的,他们来源于本地的地痞流氓。他们在物资交流大会期间拿着一毛钱一本的《收款收据》,遇到做生意的人就强行收费,不配合就大打出手,有些甚至连发票也不拿。每年的物资交流会上,都是这样。这些临时雇用人员,根本就不可能拿出证件。

“皮夹子”一再出丑,围观的人哈哈大笑,几个“大裆裤”看到“皮夹子”受到戏弄,就围着周公子拳打脚踢。

周公子不愿惹事,他还是一个单纯的高中学生。几个“大裆裤”殴打他,他只是灵巧躲闪。“大裆裤”们累得气喘吁吁,而他却游刃有余,好整以暇。

“皮夹子”喘着粗气说:“你有本事就甭躲,让老子踢上一脚。”

周公子笑嘻嘻地说:“我干吗平白无故要让你踢上一脚,让我踢上你一脚,你愿意吗?”

皮夹子自作聪明地说:“傻子才让你踢。”

周公子说:“对呀,你不愿意当傻子,别人也不会比你傻多少。”

围观的人又笑了,他们觉得这个玉面少年既武功高强,又精灵古怪。

就在这时候,圈子外又挤进了几个人。他们穿着褪色的军装,腰间系着帆布袋,一个个看起来精明强干,为首的一个大汉喊道:“斗殴滋事,都抓起来。”

周公子和“大裆裤”们都停住了手脚,他们被这群穿着褪色军装的人带到了就近的派出所里。每年物资交流大会的时候,因为警力严重不足,警方都要征用一些社会上的人维持治安,而这些人中,有一部分是退伍军人。但是,穿褪色军装的并不都是退伍军人,因为军装很有威严感,即使褪色的军装也有威严感,所以,这些维持治安的人都喜欢穿着褪色军装。

穿褪色军装的人抓走了周公子和一帮地痞。

在派出所里,“大裆裤”们高声诉苦,说这个卖艺少年在寻衅滋事。“皮夹子”用自己跌了两跤后身上的尘土证明周公子打了他。他说得满腔悲愤,痛心疾首,好像被少女强奸了的流氓,像被羊羔欺负了的恶狼一样。

大汉将周公子单独叫到一间房屋里审问,他问周公子是哪里的人。周公子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更不愿意让父亲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他随便报了一个地名,就是洪哥所在村庄的名字。

大汉说:“你小子满口的普通话,像是本地人吗?甭想蒙老子啊。”

周公子说:“我真的是本地人。”

大汉说:“你要真是本地人,老子把这一对眼珠子抠出来给你,老子火眼金睛,比孙猴子还看得准。”

周公子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和老旅长的名字,还有自己的家庭住址。

大汉仰天大笑:“又在蒙老子,你看到老子穿着军装,就用野战旅旅长的名字来吓唬。告诉你,这招儿不管用,老子了解,老旅长家教很严的,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卖艺的儿子?”

周公子说:“我家真的在军队,我爸爸真的是老旅长。”

大汉讥讽说:“傻小子,你要真是老旅长的儿子,我就是老旅长的爹。”

大汉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汽车引擎声,一辆绿色吉普车开了进来。车子刚刚停稳,就从车里跳下了老旅长的警卫员和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子。大汉远远看到了那名男子和警卫员,就马上立正敬礼,满脸都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神情。

中年男子问:“老旅长的儿子是不是在这里?”

大汉说:“老旅长的儿子怎么会来到这里?刚才有一个傻小子冒充……”大汉说了一半,突然感觉到不妙,马上改口说:“是的是的。”

警卫员走到房间门口,看到坐在凳子上的周公子。周公子斜坐在椅子上,伸直双腿,脸上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警卫员很惊讶周公子会在这里,周公子更惊讶警卫员也会在这里。

警卫员和周公子拥抱在一起,互相拍拍打打,亲热得就像一对亲兄弟。大汉手足无措,神情尴尬。

中年男子问大汉:“你们是怎么找到旅长儿子的?”

大汉还没有回答,中年男子又走到周公子面前。

周公子亲热地称呼他“谭叔”。他向谭叔说起了自己与地痞冲突的前因后果。

谭叔是旅参谋长。

谭叔对周公子说:“你爸爸一直在找你,今天听人说你来到了这里,就派我和小张来接你回去。你爸爸那个人啊,刀子嘴,豆腐心,表面上很严厉,其实心里爱着你啊。”

周公子有些羞赧,他恭敬地说:“谭叔,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周公子一行三人离开后,大汉来到了另外一间房屋里,让那几个“大裆裤”站成一排,一个接一个地抽打他们的耳光。大汉饱经风霜的手掌打下去,“皮夹子”华而不实的脸就肿了起来。

“皮夹子”捂着脸,小声而委屈地说:“当兵的还敢打人?”他把穿着军装的人都当成了当兵的。

大汉说:“当兵的不打好人,只打坏人;不打老百姓,只打地痞流氓。当兵的不打你们这样的社会渣滓,还能打谁?”

几个地痞真没有想到,和他们打架的居然是旅长的儿子。他们不知所措,呜呜地哭起来,伤心得像丢了书包的小学生。大汉大喝一声:“不许哭,谁再哭老子打谁。”地痞们吓破了胆,他们将吐了半截的哭声又吞了回去,脸上是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表情。

大汉拉张凳子坐在他们的面前,气定神闲,像一个严阵以待的猎人;地痞们垂头丧气,如丧考妣,像一群在枪口中瑟瑟发抖的狼崽。大汉盯着他们看了好久,突然意识到什么,他从凳子上蹦起来,站在“皮夹子”的面前吼道:“你们怎么穿军裤?哪里来的?”

皮夹子鼓足勇气说,是自己买的。

黑大汉说:“你们是军人吗?不是!不是军人为什么要穿军裤?乱套了!”

黑大汉让这些地痞把军裤脱下来,叠放在墙角,然后把这些瑟瑟发抖的身体赶到了浓墨般的夜色里:“滚,快滚。”

地痞们如蒙大赦,抱头鼠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