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想,如果可以重新开始,我会选择在一座小乡村里做一名教师,或者在小乡镇里做一名职员。我愿意生活在恬静的田园风光中,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喂马劈柴,关心稼穑。
我知道,很多厌倦了大城市生活的人,都有和我一样的想法。
我们都是打工者,我们生活在大城市的成本太高了,生活在大城市的代价太重了。我们付出了青春的代价,而收获的却是不确知的未来。
所有来到城市的打工者,都和当初的我一样年轻,都和当初的我一样怀揣梦想,意气风发。然而,10年过后,20年过后,当我们腰身佝偻,两眼昏花,两鬓斑白,当我们已经不能适应城市繁忙的生活,而我们当中,只有少量人能够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更多人从这座城市悄然消失,像风一样,飘散到了一个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有的可能回到老家,在暮年的寂寞中,凄凉度日;有的继续漂泊,像浮萍一样,不知道会被水流带到哪里。
大城市就是一片丛林,它遵循着丛林法则,血腥飘散,优胜劣汰。
常常地,在暗夜里,我望着黑洞洞的屋顶,不知道我的明天在哪里,我的未来在哪里。
也许,打工者没有明天。
暗访黑医窝点结束后,我被调到了集团总部。
那时候的我依然很贫穷,我没有钱租住市区的居民楼,只能在郊外城乡结合部的一座村庄租一间住房。
每天早晨,先坐公交车,再坐地铁,辗转一个多小时,才能来到位于市中心的报社。
在这座城市里,每一辆公交车上都站满了人,每一趟地铁里都挤满了人。每一辆公交车都要走走停停,每一个路口、每一座桥上都要堵车,每一个人都被挤成了相片,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苦苦忍受。一辆公交车开过来,一趟地铁开过来,呼啦啦围上一大片人,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车厢里的人说“别挤别挤”,车厢外的人说“快上快上”。
每次坐上公交车,每次乘上地铁,我都能看到那些疲惫得睡着了的乘客。他们怀中抱着公文包,倚靠着车厢,睡得很香甜。有的人没有座位,手扶着栏杆,也睡着了,车厢一阵摇晃,他们一个激灵,又会醒来。
有一次,我在公交车上认识了一个男子,也是一名来自北方的打工者,他在同城的一家报社做编辑,报社的编辑都是上夜班;同时,他还在一家杂志社兼职做编辑,杂志社的编辑都是上白班。每天早晨7点,他准时起床,匆匆洗漱,登上公交车。在车上摇晃一个多小时后,就到了杂志社。杂志社下午5点下班,他又匆匆登上公交车,来到报社上班。报社编辑通常凌晨1点下班,如果等候稿件,还会延续到凌晨2点。下班后,匆匆吃点夜宵,倒头就睡,早晨7点钟又要起床。由于夜晚睡眠不足,他练就了一种本领,每天一上公交车,手抓着扶手,就能入睡,而到了目的地后,又会准时醒来。他兼职了半年时间,这半年来一直都是这样。
有一次我还在公交车上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她在不停地打电话,电话里总会不断地出现公司的名字。她每天早晨下车后,都会来到一家肯德基餐厅里,找一个角落坐下来,摊开文件夹,开始工作。她的公司没有她的办公桌椅,她把肯德基当成了办公室。邻桌端来了汉堡和鸡腿,浓郁的香味刺激得她直流口水,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去看,她没有钱,她买不起这样昂贵的食物。为了防止餐厅服务员赶她走,她把别人喝剩下的空纸杯放在面前,冒充自己已在这里消费。
公交车上那些西装革履的人,可能是最没钱的人。我认识一个男子,他做营销,每天都是西服领带,看起来很有款,其实,他只有那一套西装、那一双鞋子。他每天都要穿着这套西装去见客户,低声下气地让客户购买自己公司的产品。在别人的面前,他器宇轩昂;而独自一人时,他总会偷偷抹泪。
每个打工者都有一部辛酸史。
我所居住的那个村庄,几乎每家每户都住满了打工者。城里的房租太贵了,我们只能选择这里安身。
每天早晨7点钟,这座村庄就从沉睡中苏醒。村外有座小桥,通往城里,早晨的小桥上,人声鼎沸,奔走的都是年轻的面庞。他们中有的操持着各种方言打电话,有的拿着早餐边走边吃,有的埋头疾走,担心赶不上公交车……早晨9点过后,村庄又恢复了寂静,家家店铺门扉敞开,老板坐在店门口打盹,野狗在巷道上觅食,偶尔有收荒者的三轮车驶过,一声“收旧家具旧电视喽——”的声音响过,所有人都会被惊醒,野狗也会在村道上仓皇逃遁。
而到了夜晚,村庄又变得热闹起来。那些在城里打工的人们回来了,家家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煎炒的声音次第响起,村庄的空气中飘荡着一层辣辣的气味。无数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在这里聚集,用各种不同的方言在这里交流,抽烟、喝酒、聊天、争吵、做梦,甚至心怀鬼胎,而过了一段时间,有的人搬走了,有的人继续居住。搬走的不知道去了哪里,居住的也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搬走。这里的生活充满了太多的不可预知、太多的不确定因素。
有时候,在夜晚12点,我还能看到刚刚下班回家的身影,他们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了村庄,拉亮了电灯,煎炒的声音开始响起了……我看着这些亮灯的窗口,总在想:我们为什么要这么辛苦?我们这样辛苦会有我们想要的结果吗?我们用青春赌明天,这样到底值不值得?
我无数次地想过回去,离开这座喧嚣的城市,不让自己再这样忙碌劳累,不让自己再这样提前透支生命。可是,和几乎所有的打工者一样,我们都已经回不去了。
除了这座打工的城市,我们还能去哪里?
居住在我对门的是一个30岁左右的男子,在来南方之前,他在北方一所学校上班。他的名字很有个性,叫迟刀,而他的长相也像一名持刀抢劫的凶犯。其实他很善良,他那种粗犷的外貌很容易把人误导到一些恐怖的事情上面。
迟刀从师范学院毕业后,分配在一所初中任教。而这所学校的会计,是他的一个亲戚。
他的亲戚是一个被生活磨没了棱角的人,他掌握着校长所有贪污受贿的证据,可是他怯于揭发。就在他退休前,他才鼓足勇气把这些肮脏的罪证告诉了迟刀。
校长以前是北方农村的劁猪汉,每天在脖子后插根木条,木条上挑着红布条,来往于乡村山寨,这种奇特的打扮是这种职业的独特标志。这种职业是不便于吆喝呐喊的,而人们一看到红布条就对他的职业一目了然。
后来,劁猪汉的亲戚做了教育局局长,让劁猪汉做了一名学校的临时工,劁猪汉每天人模狗样地夹着一个文件夹检查学生到校人数,没有上过一天的讲台。不久,劁猪汉又作为优秀教师而获得转正的机会,成了公办教师。
成了公办教师后,劁猪汉就堂而皇之地被调到教育局工作,每天督促清洁工打扫局机关的卫生。两年过后,他被下派到一所初中做校长。
做了校长的劁猪汉没有任何能力,但是他能够通过泼妇骂街的形式赶着教师们上课上自习,教师们又赶着学生进教室。这样,学校的升学率就提高了,而学校升学率提高在有关人士的眼中就标志着这个劁猪汉有能力。他每年都是教育系统的先进工作者,后来,他就被调到了北方小城的一所初中,继续担任校长。
学校的校长大权独揽,迟刀列举了劁猪汉36个受贿项目:学校的楼房改造,桌椅的更换,教学用品比如篮球架、球门、乒乓球桌的添置,教导主任、年级主任的任命,乡下教师想进城任教,学生参考资料的购买,学生想进重点班,学生免试进入重点高中,特殊考生的加分……
迟刀一直受到的是廉洁奉公、奉献社会的教育,他对校长的贪污腐败深恶痛绝,曾经多次匿名向有关部门举报校长的不法行为,但都是石沉大海。但是,迟刀还是一直锲而不舍地举报。
那时候没有电脑,迟刀每次举报都是采用手写体书信。
有一天中午,教育局突然来人了,紧急通知召开全体教师大会。在会议室里,教育局的纪检书记拿出一些书信展示在大家面前,大家看到那都是迟刀书写的,都回头看着迟刀。迟刀的字迹很特殊,每个字都像即将站起来奔跑似的。迟刀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举报给各级部门的书信,最终会回到小城的教育局手中。
那名纪检书记在会上喊道:“凡是写匿名信的都是坏分子,我们要坚决刹住写匿名信的歪风。”
迟刀投诉无门,只能选择消极反抗。此后,每逢开会的时候,他都是坐在墙角,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那年暑假,教师大变动。在这座小城市,每年暑假教师都会有大的调整,行贿了的就进城,听话的留在原地,而像迟刀这种不听话的,就被调到了乡下初中,尽管迟刀每年考试,成绩都名列前茅。
被发配到乡下初中的迟刀更加豁出去了,他辞职了。他说:“我就不相信一个小小的初中校长,能够黑手遮天。”他每隔几天就坐着长途汽车,到省会城市举报。
两个月后,上面来人调查,校长被免职,而迟刀的岗位并没有恢复。
此后,迟刀就来到了这座南方城市打工,居住在了我的对门。
迟刀离开了那座北方的小城后,现在在这座南方大城市的私立学校里做老师。南方的大城市需要大量私立老师。无数的打工者没有这座城市的户口,他们的后代要在这座城市的公立学校读书,就要多掏上万元甚至几万元的赞助费。打工者都很贫穷,他们的生活仅仅维持温饱,哪里有钱交纳赞助费。但是,孩子又要读书,于是,大量的私立学校应运而生。
迟刀和我的年龄相仿,他热爱生活,心地善良,对美好的生活充满了无限眷恋和憧憬。现在,他已经流浪到了南方另一座城市里。迟刀在那里娶妻生子,买房定居,每月的余钱都还了房贷。
那时候,我经常和迟刀聊天到半夜,抽着质量恶劣的廉价香烟,偶尔还会买上一瓶几元钱的老白干或二锅头。多年后回想起来,感觉那段时光非常美好。回忆美好的事物,总让人感到很温暖。
我们的少年时代都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20世纪80年代,那是一个纯情的年代,那是一个物质相对丰足而精神绝对丰富的年代,那是一个白衣飘飘充满了无限浪漫情愫的年代,那是一个爱情掺杂了物质就会被认为低俗的年代。那个年代,以后再也难以复制。
迟刀会说起那时候的雪花膏,几毛钱一盒。他说那时候他的初恋女友总是偷偷地涂抹她妈妈的雪花膏,然后偷偷溜出家门,坐在他的飞鸽牌自行车后面,他一路摁响铃声,穿过阳光照耀的寂静小巷,空中,有鸽哨的声音缭绕不绝。很多年过去了,迟刀说他还能闻到那种雪花膏淡淡的像午后阳光一样的芳香。现在,几毛钱一盒的雪花膏早就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各式各样非常名贵的价格高昂的化妆品。
迟刀还会说起更早以前的小人书,那些被无数双孩子的小手翻得破破烂烂的小人书,有的卷起角边,有的残缺不全,却都被视为至宝。一本小人书的后面,总会排列着很多人的名字。前一个人还没有看完,后一个人已经在旁边等候,催促说“快点,快点”。那些带给了孩子们无限想象的小人书,最后总是不知道去了哪里,不知道在谁的手中丢失了。后来,小城市的街边有了小人书的摊点,这些摊点的老板都是一些老人,他们把上百本小人书摆放在木架上,让路过的每一个孩子都驻足围观,垂涎欲滴。那时候,他们每天下午一放下书包,就直奔这些树荫下的小人书摊点。
还有那时候的喇叭裤和牛仔裤,一个极宽、一个极窄。喇叭裤比牛仔裤更早。那时候穿着喇叭裤总会引来异样的目光,牛仔裤更会让人指指点点,因为那时候的人们对这种从港台流行过来的奇异裤子视为洪水猛兽,人们认为只有流氓阿飞才会穿这样的裤子。没有想到的是,喇叭裤现在早就没有人穿了,而牛仔裤居然有着伏地魔一样的强大生命力,流行了这么多年,而且还会继续流行下去。
有时候,我们还会说起一些上学时候的趣事。那时候我们上初中,经常有一些小地痞来学校里骚扰学生,也有一些不好好学习的学生和街上的地痞混在一起。初中的学生分为住校生和走读生。住校生都是偏远地区的学生,而走读生都是乡镇上的学生。走读生感觉自己比住校生高人一等,他们的穿着也比我们这些住校生要好,他们穿着的确良和的卡、凡立丁,这是那时候的料子衣服,只有有钱人家才穿得起。凡立丁的裤子很软和,走起路来呼啦啦的,像刮过一阵风,感觉很有面子;我们住校生都是一身粗布衣服,个别家境条件好的,会穿上洋布衣服。住校生都只有一身衣服,这一身衣服就要穿一周,周末回家“背馍”的时候才能洗,所以,我们这些住校生身上总散发着一种酸菜的气味,那些走读生坐在我们身边,总要故意掩着鼻子,以表示他们是乡镇上的人,他们家庭条件好,他们有钱。
住校生一周回家一次,每次来学校的时候,背上都背着一个布袋,布袋里装着馍,那是一周的干粮,我们那里的人把这叫“背馍”。馍布袋里并不全是馍,还有红薯,还有一点辣子和装在罐头瓶子里的野菜。
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农村时光总是让人难以忘怀。农村有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原野,有着层层叠叠的山峦,有着天空中变幻莫测的云朵和无比辉煌的火烧云,还有种种植物和动物,各种叫的上名字的和叫不上名字的昆虫和野草。在这里,人和动物、植物都是平等的,可以对话、可以交流,人们把猪呀牛呀羊呀都当成了自己家中的一个成员。屋檐下的燕子窝和门前树上的喜鹊巢,会被当做吉祥的象征,而山沟石缝里的猫头鹰和乌鸦则被当做凶险的代表,人们把这里的每一种动物都分为吉凶,都对它们赋予了极为生动细致的感情。甚至树木也是这样,甚至树木也都有感情,这些树木像一个个人一样,有他们的喜怒哀乐。乡间还有很多很多的传说,这些离奇古怪的传说,随着乡间的风雨一起传播,在每一个孩子的心中扎下根来,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感到无比古朴和温馨。
童年和少年生活在农村,是无比幸福的。
有一天夜晚,迟刀突然和我说起了狼和盗墓。
迟刀说在他小时候生活的山城里,每到黄昏的时候,就能听到山顶上狼的嗥叫,狼的声音很怪异,好像是一种在压抑中发出的声音,声音并不高亢,却穿透力很强,传播很远。每天黄昏的时候,听到嗥叫的人们,就急急忙忙赶回家去,严严实实地关起房门,将危险和恐惧关在门外。
20世纪七八十年代,狼还会出现在北方山村,而现在,狼在北方大多数农村都绝迹了。
我小时候也见过很多次狼,那些狼和狗并没有多少区别,甚至在外形上还不如狗,没有狗的毛色光滑,也没有狗显得高大有力。但是,狼在我的心中异常恐怖,这些恐怖来源于父辈们的传说。
小时候,记忆中那时候的我还没有上学,父亲也还没有轧耱条。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父亲他们就会来到打麦场,抽着旱烟袋,围坐成一圈,大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老家人把这种情景叫做“说古经”。常常地,夜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凉凉地吹来,吹得旱烟锅的火光一明一暗。一个人在说,所有人在听,那些故事总与狐狼鬼怪有关,还与盗墓有关,那些故事常常让紧挨着父亲的我毛骨悚然、浑身颤抖。天上横亘着一条银河,星汉满天,争先恐后地眨着眼睛。突然,一颗流星划过,说的人闭上了嘴吧,所有人都仰望着天空,有人喃喃地说着:“什么地方又死人了。”
老家的人认为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落了一颗星,就会死去一个人。
而在最炎热的夏天,父亲他们则会选择在井台边“说古经”,这些故事内容照样更多的是鬼怪和盗墓。古井很深很深,井台边的石头上有深深的凹槽,那是被井绳积年累月磨出来的。人们背对着古井,坐成一排,丝丝凉气从古井深处袅袅上升,冲淡了酷热。坐在井边的人们,连蒲扇都不用摇,脸上也不会有汗水。
但是,小时候的我对古井充满了深深的恐惧,总感到古井里潜藏着鬼怪,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偷偷跑出来,在村庄里游荡。很多的时候,看到人们用巨大的轱辘吊出一桶井水,我就偷偷探看,看鬼怪有没有攀着水桶跑上来。
还有“老碗会”,那时候中午吃饭的时候,每家每户的男人都端着一个很大的碗,碗里面盛着面条,面条上抹着一层辣椒,面条有小麦面的,也有包谷面和红薯面的。大家蹲在村口的老槐树底下,边吸溜吸溜地吃着面条,边“说古经”。人群的旁边围着一群小鸡,小鸡们等着谁的碗里掉出一根面条,就叼起来飞快地逃走,别的鸡就气急败坏,追了上去。
“说古经”的时候,围坐在一起的都是男人,男人是一家之主。奇怪,那时候的女人们都干什么去了?我想不起来,她们可能就待在各自的家中吧。
这样的场景再也不会存在了。现在的乡村里很少看到青年人和中年人,他们都去了遥远的城市里,居住在逼仄的房间里,从事着城里人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节衣缩食,锱铢必较,把省下的每一分钱寄回家中,补贴家用。而家乡,只剩下了老人和孩子。他们早早就回到家中,关起房门,天上依然星汉灿烂,而地上只有一星半点的灯火。曾经的农业文明,现在已经走向了衰落。
我现在还能记得当时听到的很多故事。狼吃羊的故事记载在各种各样的印刷书籍中,但是我小时候听到的这样一个故事,却没有见到任何文字记载。一只狼钻进了羊圈里,想吃羊,没想到却被羊顶死了。那只羊生下了几只小羊羔,为了保护小羊羔,它超越了上天赋予它的力量,用犄角将狼死死地钉在墙上,狼用爪子抓着羊的脸,羊的脸上脖子上血肉模糊,但是它就是不退缩。第二天早晨,主人来到羊圈的时候,看到狼被钉在墙上,早就死了,而羊还在顶着狼,一动不动。主人一拨拉羊,羊才轰然倒下,原来它也早就死了。
母爱让一只羊变成了金刚。这个故事我到今天还记忆犹新。父亲曾经指着村中的一个人说:“就是他家的羊。”
猪和羊比起来,更有力量。但是,猪却天生是一个愚蠢的家伙,它无法像羊那样超越自己的天性。狼经常会偷猪,它跳进猪圈里,像个按摩小姐一样,给猪挠痒痒、松骨敲背,猪很舒服,很惬意,放松了警惕。然后,狼从里面拱开圈门,牙齿轻咬着猪的耳朵,和猪并排走在一起,尾巴打在猪的后背上。蠢笨无知的猪就上当了,就屁颠屁颠地跟着狼跑了。狼向哪边走,猪就往哪边走;狼跑多快,猪就跑多快。一直到了狼窝里,猪才大梦初醒,后悔莫及。
狼很狡猾,村子里很多人都被狼咬过,有的人的脖子上至今还有狼咬后留下的疤痕。狼攻击人的时候,会先扑上去咬脖子,一击不中后,就会逃窜。狼还会偷婴儿,村子里有的婴儿就被狼偷走了,再发现的时候,只剩下半个身子了。
古人常常讲,狼狈为奸,可是我没有见过狈。这是一种非常神秘的动物,就连父亲也只见过一次。
“文革”初期,那时候父亲还没有结婚。有一次,父亲赶夜路,脚步飞快,月光朗照,他突然一回头,看到身后跟着一群狼。
狼是以家族为集团活动的,一个集团里会有一只公狼,两三只母狼,还有数量不等的小狼。父亲说那晚他看到那些狼有大有小,高高低低,那是一个完整的狼的家族。家族作战时,每只狼都会非常疯狂。
父亲看到了狼,但是他不能跑。如果你一跑,狼就知道你害怕,就会发动攻击。狼这种动物非常聪明,它就像阴险的小人一样非常善于察言观色。父亲背包里有几个馒头,他把馒头扔在地上,幻想着吃了馒头的狼群就不会追赶他了。然而,狼群吃了馒头后继续跟在后面,他走慢,狼也走慢;他走快,狼也走快。父亲知道这是狼在观察他,如果他稍微露出怯意,狼就会扑上来。
父亲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大声唱着秦腔,这种古老的戏剧唱腔高亢、声嘶力竭、响遏行云,传说是苏武牧羊的时候,心怀悲愤,随口呐喊,后来就演变成了秦腔,流传在广阔的西北。狼群顿了顿,还是跟在他的后面,不离不弃。
父亲个子很高,可能有一米八左右,可惜我只有一张照片,还是父亲那年在省城看病时拍摄的。照片拍摄后不久,父亲就去世了。那张照片我一直带在身边,每次妻子看到父亲的照片,都要感叹父亲高大威武、男子气十足,哀叹自己没有机会见到父亲。其实,父亲那时候已经是一个患病的50多岁的老人了。
我小时候对男子汉所有的理解,都来自于父亲。父亲也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我从父亲身上学会了豁达、乐观、宽容、善良、正直、坚强和对生活的热爱。其实,中国绝大多数的农民都和父亲一样。他们从最艰苦的岁月中走出来,中国传统的道德品质在他们身上一脉相承。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初在政府做副局长的时候,父亲一再叮咛我:“庄稼人来求你办事,一定要办好。能来找你的人,都是恓惶得再想不出什么办法的人。”父亲担心我贪污受贿,每次回家他都要教训我说:“要做清官,不要做贪官,你看那些老戏上,贪官留下千秋骂名,清官让人一辈辈赞颂。”农民父亲总是用他非常朴素的观点教育我,“做人走得端、行得正,走到哪里都不怕”。
在那个恐怖的杀机逼近的冬夜,父亲在前面走,狼群在后面跟。后来,在明亮的月光下,父亲看到了远处的村庄,就发足向村庄奔跑,狼群在后面狂追。
村庄在渐渐接近,而狼群距离更近了。北方的冬天异常寒冷,很多小动物都选择了冬眠,躲在深深的洞穴里,像个老财主一样守着一冬的干粮不愿出窝。所以,这个季节的狼群总是饿着肚子,它们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类的,而如果攻击人类,那就表明它们已经极度饥饿,它们已经变得极度疯狂。
就在狼群快要追上父亲的时候,父亲突然看到了村庄外的一面断墙,他一只脚踩在墙上,一纵身,就跃上了墙头。然后,骑在墙头上,看着脚下气急败坏的狼群。
由于北方地处温带,所以北方的房屋都是单边修盖,门窗朝南,而房屋的背墙则建在土墙上。拆除房屋时,檩条木椽和砖瓦都拆走了,只留下拆不走的土墙。这些土墙足有一丈多高,上窄下宽,墙头的宽度仅有半尺。
父亲骑在一丈多高的墙头上想,他就这样等着,等到天亮,村子里的人出门来,狼群就会散了。
狼群围在一起,大概在商量什么,几分钟后,一只大狼离开了,别的狼分散地守候在断墙周围,防止父亲突然逃走。父亲心中笑着说,老子才不逃,老子干吗要逃?
北方的冬夜异常寒冷,那种寒冷砭入骨髓,滴水成冰。为了驱寒,父亲骑在墙头上继续大声高唱秦腔,活动四肢,几十米开外的村庄依旧悄无声息。那时候的农村夜晚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农民们总是很早就入睡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父亲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动物,身躯庞大,身下的六条腿在欢快地舞动着。父亲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六条腿的动物。
六条腿的动物来到近处,父亲才看清楚那是两只动物,一只是狼,另一只不是狼,但是很像狼,那就是传说中的狈,一种比狼更坏的动物。狈的前腿很短,不便行走,所以它的前腿要搭在狼的背上。狈平时都待在窝中,无法单独行动,只有当狼群遇到困难的时候,它才会出现。狈是狼群的狗头军师,一种老奸巨猾的动物。
父亲后来还告诉我说,如果狈这种动物真的存在,那为什么他一生只见过一次这种动物,而别人都没有见过。所以,父亲怀疑狈其实就是狼,这种狼被猎人的夹子夹断了前腿,狼是向前爬行,所以猎人的夹子只能夹住狼的前腿。狼偏偏又特别强悍、特别刚烈,被夹子夹住前腿后,它们会生生地咬断前腿,然后逃跑。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的狼,就变得非常狡诈,猎人布置的圈套,它们一眼就能识破。
但是,到底狈是真实存在,还是狈本身就是断了前腿的狼,书籍上没有明确记载,我也搞不清楚。
暂且还把这种动物称为狈吧。
父亲看到狼群围在狈的头前,狈好像在布置什么任务。过了一会儿,狼群四散走开了,再回来的时候,它们的嘴边都拖着一根木柴,将木柴堆放在了墙角下,它们堆放得很整齐。
那时候的北方农村都烧柴禾,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一个摞得整整齐齐的柴禾堆。狡猾的狈让狼群搬运柴禾,狼群沿着柴禾就能攀上墙头。
父亲感到极度恐惧。他只能大声呐喊,希望村子里熟睡的人能够醒来,然而,村庄里依然悄无声息。
柴禾在脚下越堆越高,一只大狼站在柴禾堆上,跳起来扑向父亲的脚。父亲一踢,没有踢到,而布鞋却被狼咬掉了。父亲手中没有武器,只能把布袋里装满了土,像流星锤一样抡圆了,砸向狼头,砸得砰砰作响。狼的头是很硬的,老人们说狼是铜头铁腿麻杆腰,只有狼的腰才是它的命门,但是,狼在仰攻,它的腰守护得很严实。
柴禾堆还在不断加高,另外一只狼攻了上来,一口咬住了布袋,不松口。父亲没有办法,只能脱下棉衣当做武器,然而,这种柔软的棉花填充物,对狼群不能构成任何威胁。父亲说,他当时想跳下墙头,手抓两根柴禾,和狼群拼个你死我活。
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远处的村庄传来了门扇转动的咯吱吱的响声。这种刺耳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听起来异常嘹亮。那时候的农村都是木门,门轴门墩都是木头制作的,经常要给门墩上浇油,如果不浇油,就会开启困难,发出咯吱吱的声音。父亲知道有人起夜了,就大声呐喊着:“打狼!打狼!”村庄响起了回声,接着亮起了灯光,狼群仓皇逃遁,那只狈又趴在大狼的背上逃走了。
除了狼,我和迟刀谈论最多的还有盗墓。迟刀生活的那个地方,在古代的时候靠近帝王之都。所以,历朝历代盗墓的人非常多。而我生活的那个省份的很多地方,还有我们家乡的很多村子,仅仅从名字上就能看出历史久远,比如御史村、三王城、封城村、侍郎台、尚书庙等。因为这些地方历史沉淀深厚,古墓众多,所以,就有很多以盗墓为生的人。
我们小时候都听说过很多关于盗墓的故事,这些故事比狼的故事更为精彩。这些故事都是在“说古经”上听到的。这些地方的盗墓历史源远流长。
我小时候听到的最恐怖的两个盗墓故事都是关于孩子的。一伙盗墓贼掘开了一个古墓,突然发现死者是一个孩子,孩子的头顶上插着一根铁钉。这个孩子在死的时候,家人并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而盗墓贼揭开了这个惊天的秘密,他是被人用铁钉楔进头顶上死亡的。据说,孩子的头顶有一个地方特别柔软,拿一根铁钉,用手指按着,就能插进去。
还有一伙盗墓贼,挖开甬道后,却发现甬道口有一个孩子的骨骼,距离石棺仅有两米远。这个孩子也是一个盗墓贼。盗墓团伙一般由几个人组成,其中有一个必定是极瘦的人或者孩子,这个人就是进入墓葬的人。盗墓贼把所有器物吊了上去后,就把这个孩子埋在了地下。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另一伙盗墓贼又来了,挖开古坟,才发现了这个秘密。
把人埋在土层里是一种最恐怖的死亡方法,这种方法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小时候听说有两户人家有纠纷,一户人家盖房打墙,就将邻居家的孩子打进了土墙里。几十年来,邻居家一直不知道当初的那个孩子去了哪里,还以为被狼叼走了。后来,一场大雨,土墙倒塌了,人们才看到那个孩子是被打进了土墙里,他身上的衣服还完好无缺。打墙的时候,铺一层土,用石墩击出土窝,再铺一层土,再击出土窝。所以,土墙很结实,虫子都叮不动,孩子的尸首才能保存完好。
迟刀说起了他们村庄的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是他亲眼看到的。有一天,村子里一户有钱人家的女孩子死了。按照北方的风俗,孩子安葬只能选择晚上,大人安葬才能在白天,否则,两个鬼会在去阴间的路上相遇,小鬼会被大鬼欺负。
那家有钱人安葬孩子的时候,陪葬了很多值钱的东西,什么录音机啊、手表啊,还有给孩子的项链戒指。不想,这些东西被盗墓贼盯上了。
孩子是在黄昏时候安葬的,盗墓贼是在凌晨动工的。
第二天早晨吃饭的时候,农村的早饭是在早晨9点左右吃,那个死去的女孩子突然披头散发出现在了村道上,所有人见了,都吓得说不出话了,这可真是大白天见到鬼了。女孩子跑回家,拍打着房门,她的父母吓瘫了,一动也不敢动。后来,女孩子就在村道上游荡,村道上冷冷清清,家家关门闭户,人人躲在门后瑟瑟发抖。后来,还是村中一个老人胆子大,走了出去,和女孩子交谈,发现这个女孩子不是鬼,她是死而复生的人。
人们再去安葬女孩子的坟墓那里观看,看到昨天晚上的坟墓被扒开了,棺材也打开了,棺材边躺着一个男人,这是一个盗墓贼,他被死而复生的女孩子吓死了。
这种现象在医学上叫做假死。看起来死亡了,其实还没有死去,一旦受到某种刺激后,又会活过来。
千百年来,盗墓贼生生不息,代代相传。安葬者总在穷尽心机,死后想得到安逸;盗墓贼总是挖空心思,想盗得财宝。这种猫与鼠、鹰与兔的战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所以,秦始皇将自己的坟茔修建得异常牢固,而且将所有参与修建的人都作为了陪葬品,想守住自己坟茔的秘密。很多王侯将相都建有多个坟茔,希望以假乱真。至于坟墓中的种种机关:毒箭、弩弓、流沙、滚石、毒气、檑木、蛇蝎,那更是不一而足。
然而,这些都难不倒盗墓贼。
盗墓贼偷盗到的每一件文物,都有一段故事。每一段故事,都是一段传奇。
不久之后,我的隔壁搬来了一对夫妻,他们来自中部一座城市。在古代,这座城市经常作为偏安一隅的小朝廷的都城。
这对夫妻以前在那座城市里开有一间文物商店。后来,因为房屋拆迁,他们和开发商谈不拢价格,开发商就将他们的房子夷为平地,他们就只好来到南方打工。这对夫妻还说,那个推倒他们房子的开发商,其实就是他们的初中同学,当初因为打架斗殴调戏女同学而被学校开除了,没想到后来却成为了身价亿万的房地产开发商。
这对夫妻口中有着更多的关于盗墓的故事,故事中的主角人鬼莫辨,我常常怀疑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可是他们却振振有词地说,有些是亲眼看到,有些是亲耳听到。
这对夫妻,男子叫钟封,女子叫马玲。
钟封说,能够找到马玲做妻子,这一生就很满足了。马玲是一个很好的妻子,模样俊俏。她当初嫁给钟封的时候,钟封是一家文物商店的老板,而现在,钟封成了化妆品厂的打工仔,而马玲没有后悔,她在一家服装厂做工。化妆品厂和服装厂的工作都不是很好,遇到有执法部门检查的时候,工厂就要关门歇业,他们没有活干,就躲在家中。和居住在村庄的一些因为生活贫困而脾气暴躁的夫妻不同,他们相依为命,从不抱怨。
钟封所在的化妆品厂,按照现在的话说,专门生产山寨产品。经常坐火车出差的人都能知道,当火车进入了某一段地域的时候,就不能下车买东西,因为你所买到的食品可能都是山寨食品。你想买“康师傅”,结果买到的是“康帅傅”;你想买“雪碧”,结果买到的是“雲碧”;你想买“百事可乐”,结果买到的是“日事可乐”;你想买“娃哈哈”,结果买到的是“哇哈哈”;你想买“蒙牛”,结果买到的是“蒙午”;你想买“营养快线”,结果买到的是“营养专线”……
钟封所在的化妆品厂就专门生产这样的产品,他们生产“沙宜”洗发水,还生产“太宝”系列护肤霜,也生产“漂柔”洗发水和“舒肤住”沐浴露。这样的工厂没有营业执照,没有产品检验,这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黑工厂。
马玲的服装厂同样是黑工厂。这家工厂生产各种牌子的衣服,这段时间流行欧美款式的衣服,他们生产出的衣服就是英文商标;过段时间流行韩版衣服,他们的衣服又换成了韩文商标。这些衣服商标上的英文和韩文是什么意思,顾客看不懂,他们也看不懂。
为了逃避打击,生产山寨化妆品和仿名牌的黑工厂小作坊一般都会选在城乡结合部。
钟封和马玲以前开文物商店,为什么又会来到城乡结合部打工?
很长时间里,他们都闭口不谈,似乎有难言之隐。直到有一天,他们才告诉我说,是一件文物害了他们。
有一天,钟封行走在山区的小路上,看到田地里有几个盗墓的人,他们对钟封很警惕,一见到他就赶紧把探杆呀洛阳铲什么的往面包车的后盖里装,准备逃跑。这一切都好像是钟封是和他们偶然相遇。
钟封经常收文物,他知道很多文物就是出自这些盗墓贼之手。钟封估计这些人手中有货,就跑步上前拦住了车子。他们看起来很惊慌,钟封说:“我是收文物的。”但是,他们将信将疑。
后来经过一再解释,他们才相信了。钟封问他们手中是否有货。他们拿出一件圆形的东西,让钟封看,他们说这是刚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
钟封向他们脚下看,那里确实有坟墓,也有一条竖井,一直通往坟墓里。
那件圆形的东西是一件玉器,中间雕刻着太阳图案,两边是两个把手,刚好能够放进四个手指。以前,钟封看到过类似的东西,他知道这是原始社会部落里的酋长祭奠太阳神的时候所用的物品,是部落的图腾。这个东西价值连城。
站在竖井旁边的钟封相信他们是刚刚盗墓挖出来的,就没有怀疑这件东西的真实性。
然而,他们开价要200万元,绝不还价。
钟封越发相信了这是一件无价之宝。
后来,钟封拿出了所有的存款,并向亲戚和同行借了几十万元,以120万元的价钱买到了这个“无价之宝”。他想转手倒卖,说不定能赚上千万,他相信自己是以异常便宜的价格从一伙盗墓贼手中买到了一件稀世之宝。
几个月后,当一个经常从他这里倒卖文物的南方客商来到他这里,他炫耀地拿出稀世之宝让对方看。这个一辈子浸泡在文物中的南方客商却对这件宝物心存疑惑,他说,他想找到那些盗墓贼,和他们交谈。
钟封拨打盗墓贼的电话,却都无法打通。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汗如雨下。
为什么钟封会刚好在坟墓旁边遇到那伙盗墓贼呢?后来,他想,应该是那些骗子早就盯上了他,从他一出门就被人盯梢了,他们已经算好了他什么时候会在坟墓边出现,他们就设计好了“局”在那里等他,等他自投罗网。
在河南的几个小城里,有几伙专门制作假文物的人,这种行业叫“做旧”。这些假文物流到了全国很多地方。
我们经常会在天桥上、地下通道、商场门口,看到一些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的好像是建筑工人一样的男子,蹲在地上,面前摆放着一些很旧的字画,什么《清明上河图》,什么《王羲之草书》,有时候还有一些看起来很像文物的东西,上面锈迹斑斑,他们说这是从建筑工地刚刚挖出来的,为了让你相信,他们还给你看文物上的新鲜的土。其实,这些假文物几乎都是从那些地方出产的。这些文物的生产日期长则一年,短则一个月。
这类假文物,千万不要买。
迟刀和钟封是我在城乡结合部这个村庄里最好的两位朋友。其实,尽管这个村子的居住人口足有10万人,然而,能够经常交往的却只有那么几个。每天早晨和夜晚,我们匆匆忙忙地从村庄走出,又走回村庄,看到的都是陌生的年轻的面容。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没有超过30岁,都怀揣着梦想,都将这座村庄作为了青春的驿站,都幻想着下一个驿站会抵近市中心,是那些代表着财富和幸福的高楼大厦。
我在这座村子居住了一年多,前几个月,每个月都能见到房东,一个红着眼圈,似乎总也睡不醒的中年人,其实他夜晚总是在孜孜不倦地打麻将,才会这样。有时候是他的妻子来收房租,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子,操着外地口音。后来我听说,他是在土地被征用后,一夜之间进入了暴发户行列,才娶了妻子的。而此前,他是一名菜农,每天早晨挑着一担韭菜或者莴笋,咯吱咯吱地走过田埂,走过村口的小桥,走进菜市场里。他和那些广大农民的生活毫无二致。
在我搬进这座村庄的后几个月,房东嫌每月一家家收取房租麻烦,他把整幢楼房承包给了一个外地来打工的小伙子。那个小伙子不厌其烦地一家家敲门收取房租,和前来租房的人讨价还价,然后把房租中的一部分交给房东,自己留一部分做生活费用。
我们与房东和二房东的来往,仅限于每月的房租来往。二房东看不起我们这些人,房东更看不起,他们说话的语气很冲,总好像我们每个人都欠了他八吊钱。
村子里的人很少乘坐出租车,出租车总是从村外的道路上呼啸而过,连望一眼喧嚣的村庄也不会。这里的人每天的交通工具就是两条腿,当走路需要半小时以上的时候,才会考虑是否坐公交车。村子里各种各样的摊点:水果摊、百货摊、小饭店……价格都非常便宜,尽管这样,很多人还是选择在家中做饭吃,这样花费可以更少些。
由于楼房之间空间很小,所以这里的手机信号都很差,而小灵通就更没有信号了。这里,直到很晚都有很大的说话声。那几年有一个段子:“通信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娱乐基本靠手……”我们经常用这个段子自嘲。
村庄里的人从事各种各样的职业,主要有工厂工人、公司文员、营销职员、超市员工等,这些职业收入都偏低。他们像蚂蚁一样聚集在一起,每个人的生存空间都非常小,每一幢楼房、每一层房间,都密密麻麻地住满了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以最低的姿态、最低的标准介入生活,整天像蚂蚁一样忙忙碌碌,忙得昏天黑地,摄取的养分却非常少,仅仅满足于温饱。多年后,国家政策进行了调整,种植庄稼不再收取那么多的税,很多居住在这里的农民返乡了,或者选择自己创业;而代之而来的则是更多的更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多年前扩招的政策,现在出现了恶果。
他们被后来的人们称为蚁族。
迟刀曾经说过:小时候,老师总是教导我们“知识改变命运”。长大后,我们发现,知识并没有改变命运,改变命运的,是出身。官二代一出生就有锦绣前程,富二代一出生就锦衣玉食,而穷二代一出生就面临生存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