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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碧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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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到家时已是下午四点左右,一般这个时间点父母都在工地上,可没想到大门居然是敞开的,走进堂屋听到有声响,一看父母的卧室,有人在看电视,我喊了一声,“妈,是你啵?”那人一回头,却是碧珠娘。她一起身,瓜子壳从她衣服前摆上沙沙落地,“你么回了嘞?”我说:“到武汉出差,正好从屋里过一趟。”说着话,我进了卧室,原来只有她一个人,“我妈嘞?”她又坐回沙发上,从玻璃桌上拿起瓜子继续嗑,“你妈还在建华的工地那边。”又问起我爸,她说:“去城里接你两个侄儿咯,现在是放学的点儿。”我本来想接着问既然我家人都不在怎么她在这里,想想挺不礼貌的,便忍住了。

一路劳累,跟碧珠娘说了两句话,我上楼去自己的卧室睡了一觉。醒来时,夕阳的余光在玻璃窗上闪动,我又下楼,家人还是没有回来,中午在火车上没有吃饭,肚子有点儿饿。厨房的桌子上有一袋苹果,我拿出一个来,本来想找刨子刨了皮再吃,半天没有找到,只好洗了一下开吃。走到我父母的卧室,碧珠娘还在看电视,大概是我吃苹果的声音太大,她又转头看我,“你么不刨皮?”我说没有找到刨子,她立马起身说:“就在碗柜里,我给你拿。”说着她让我跟她进了厨房,打开碗柜,第二个格子里,她手一伸,果然就有了,“喏,你看!”我手上的苹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她又从桌子上拿出一个大的来,刨好皮后把刨子递给我:“你自家刨。”说着她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又去了卧室。

我拿把凳子坐在门口吹风,垸里看起来空荡荡的,大家都还在地里干活,或是去工厂上班,陆陆续续地开始有人骑着电动车回来了。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天刚擦黑,母亲第一个回来,我叫她,她又高兴又惊讶,“你么回来了嘞?”我说了原因,她点点头往家里走,“我先去换身衣裳,再去村里买点儿肉。”她身上穿的衣服是父亲以前穿破旧的,方便她在工地上搬砖。我说:“碧珠娘在看电视。”母亲“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就进去了。碧珠娘的声音很快响起:“花姐哎,你么这会儿才回?庆儿都等了好几个小时咯。”母亲说:“我也不晓得他要回。”

母亲换好衣服正准备去村里时,父亲也骑着电动车回来了。车子刚一停,大侄子和小侄子从后座跳下来,见我打了一声招呼。刚进堂屋,小侄子喊了一声:“她为么子又在这里?”母亲忙呵斥道:“莫瞎说,赶紧上楼做作业!”小侄子不满地噘着嘴,跟着他哥哥上楼了。反正无事,我便跟母亲一同去村里。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亮起,我挽着母亲的手,慢慢往村里的超市走去。我问起碧珠娘的事情,母亲说:“我都习惯咯。她这样都快一个月咯。我也不晓得说么子好。”

碧珠娘跟母亲出嫁前都是同一个垸的,从小就相互认识。后来我母亲嫁到我们垸里来,她也随后嫁给了我们垸的来运爷,过了两年她妹妹彩珠又嫁给了我们垸的任丘爷,因着这一层关系,大家都走动得特别热络。碧珠娘跟来运爷生有一儿一女,儿子云峰跟我从小是同班同学,现在在广东打工,女儿云霞嫁到外地去了。两年前,来运爷去世,碧珠娘自己一个人住在家里。以前我们家还住在老屋时,离碧珠娘的家近,她时不时会到我们家,跟我母亲聊天。后来,我们在垸后头盖了新屋,她来的就少多了。

一个月前的一天,外面在下雨,母亲正坐在卧室里看电视,她突然过来了,也没什么事情,就是实在无聊了过来转转。母亲问她怎么不在武林的麻将馆打牌,她拍拍自己的口袋,母亲知道她是钱输没了。碧珠娘是个爱牌之人,基本上每次去武林麻将馆,都能看到她在打麻将,嘈嘈杂杂的声音里,经常能听到麻将牌拍在桌子上“啪”的那一声脆响,“娘个屄的,清一色!”高亮的声音透着振奋,碧珠娘自豪地把面前的牌推倒,让牌友们看仔细了,“终于和了一把!”牌友们唉声叹气,她则笑得拍手,“你那个二饼一出,我就晓得我要成咯。”这一盘,她可以进账一百多。牌玩得很大,赢得多,输起来也狠。母亲说起有一次碧珠娘输了几千块拿自家的棉花做抵押,还忍不住咂嘴。

母亲这次没有问她输了多少,端来点心和瓜子,一边看电视一边闲聊。门外春雨淅淅沥沥,新屋这边邻居少,也无人来,父亲不知道去哪里打牌了,侄子们还在学校。到了中午吃饭的点儿,母亲起身去做饭,碧珠娘没有走的意思,母亲做饭便多加了她一份。饭做好了,叫她,她也没推辞,两人在厨房吃了一顿。母亲洗碗,她又到卧室看电视去了。到了下午,雨停了,母亲想去田里看看,跟碧珠娘说了,碧珠娘安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弹。母亲去后厢房换好衣服,拿了锄头,碧珠娘还在那里。母亲说:“碧珠,我要出去了。”碧珠娘眼睛没有离开电视,挥了挥手,“你去吧!我把这集看完。”

等母亲从地里回来,已经是下午五点了,一进门,电视还开着,碧珠娘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一地瓜子壳。母亲怕她冻着,拿毛毯给她盖上。做好晚饭,父亲接两个侄子也回来了。菜端上了桌,母亲又去卧室,见碧珠娘已经醒来,正对着电视发呆,便叫她一起吃晚饭。碧珠娘说好,跟着母亲一起到了厨房。吃了晚饭,父亲出门玩去了,侄子们上三楼看电视,母亲也开始收拾碗筷刷锅洗碗了,碧珠娘依旧没有走的意思,坐在饭桌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母亲说话。

嫂子到晚上九点之后才下班,所以在此之前,母亲会去三楼照看两个侄子。等嫂子回来,侄子们也都睡了,母亲才下楼到自己的卧室休息。这次把灶台都擦拭干净了,又把地给拖了一遍,出门倒了垃圾,碧珠娘还坐在那里。母亲没办法,跟她说:“我要到三楼去咯,你要去看一下么?”碧珠娘连忙说好啊,跟着母亲上去。侄子们做完了作业,正在客厅沙发上看动画片。母亲跟碧珠娘也坐下了。看了不到两分钟,碧珠娘说:“这动画片有么子好看哩!”说着拿起遥控器,换到了电视剧频道。两个侄子嚷着抗议,母亲高声说:“莫闹!人家是客人,要懂礼貌。”侄子们气哼哼地嘟囔了两句,都去房间玩了。

碧珠娘看着看着打起瞌睡来,有时还发出细细的鼾声,母亲推推她,“碧珠,你要不回去早点儿休息?”碧珠娘一个激灵醒来,木木地看着母亲,母亲又说了一次,她摇摇头,“没得事了,我不困。”母亲不好再说什么。到了九点多,母亲听到楼下停车的声音,知道我嫂子下班回来了,一想到要是让她看到有外人坐在这里也许会不高兴,便忙推醒碧珠娘,“我媳妇回咯,你要不明天再来看?”碧珠娘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看母亲,一脸懵懂的神情。母亲又说:“我媳妇儿回咯。”碧珠娘“哦”了一声,没有起身,“玲儿回来了?”母亲点头,“你要不明天再来?”碧珠娘慢腾腾地起身,“好啊,那我明天来——”正说着,嫂子已经进门了。嫂子并不认识碧珠娘,母亲尴尬地介绍一番后,她点头笑笑,进房间看两个孩子去了。碧珠娘又坐下,母亲这下急了,“我也要睡了。”碧珠娘这才彻底起了身,回去了。

第二天晚上,母亲在三楼督促侄子们写作业,碧珠娘又上来了。电视没开,碧珠娘“咦”了一声,“36集开始咯,为么子不看?”母亲说:“这两个细鬼,作业还没写完。”碧珠娘坐在沙发上,“噢,那是要抓紧写。”说着拿起遥控器,调到了要看的那个频道。侄子们写写,又抬头看电视。母亲说:“好好做作业!没做完,你们妈妈回来又要打你们。”大侄子回道:“电视声音太大了。”母亲为难地看过来,见碧珠娘并未察觉,只好说:“碧珠,要不你到一楼去看。”碧珠说好,母亲带她下了楼,到了一楼卧室,父亲正在看新闻。碧珠娘忙说:“新闻有么子好看的,电视剧正放到要紧处咯。”父亲惊讶地看着碧珠娘拿遥控器换到了电视剧频道。父亲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嫂子下班回家后,见到母亲第一句话就是:“那个碧珠娘,为么还在这里?她为么不回自己家?”母亲说:“她家里没有电视机。”嫂子奇怪地问:“现在电视机又不贵,几百块钱就能买一个。”母亲点点头,“是啊,我跟她说过,她说又要上街去买,又要牵闭路线,太麻烦。”嫂子一听笑了,“这个也嫌麻烦啊?想不到。”母亲继续说:“你没看到她家里的那几亩地,她几乎从来不去看一眼的。地里全是草!有时她还问问我,地里还有棉花吧。你说叫我么样说,自家屋里的庄稼不管不问。只晓得天天打牌,输了钱就向儿女要。”嫂子说:“我要是她儿女,我会烦死!”母亲“嗯”了一声,“她女儿老是被要钱要烦了,有一次跑过去把麻将桌都掀翻咯。两个人吵了一架,女儿从此以后就不跟她来往了。她儿子,在外地,也不愿意回来,说她虐待他爸爸来运。”

来运爷中风后,瘫痪在家,母亲有时经过他家,听到他的喊声:“碧珠——碧珠——”喊了几声无人回应,进去一看,他从床上跌落下来,瘫在地上无法挪身。来运爷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母亲想帮忙抱起他,也无能为力,只好让他先等着。到了武林的麻将馆,碧珠娘果然在。母亲走过去说:“你家来运摔到地上了,拉了一裤裆屎,你快回去看看。”碧珠娘猛一拍桌子,“他为么子来搞这些事儿!他的衣裳我昨天刚洗了一桶,他又给来这一出。”有个牌友说:“你还是回去看看嘛,都这个样子了,又不是人家自己愿意的。”碧珠娘伸出手给大家看,“你看看,你看看,我手肿得跟萝卜似的!天天给他擦身子洗衣裳,还要给他喂饭送水,端屎倒尿,这是么样的日子?这就是地狱啊!”母亲催她回,她恼了:“不回不回!他趁早死了算了。”其他牌友都劝她:“你还是回去看看,人家也造孽!”她说:“他造孽,我不造孽!”嘴上这么说,还是起身回去了。

半年后,来运爷去世。云峰和云霞都回来了,葬礼过后,他们跟碧珠娘大吵了一架。云峰说起爸爸在生病的时候想喝水,喊了半天,都不见她踪影;想吃口饭,也不见她给口热的;天天只晓得搓麻将,图快活。碧珠娘气愤地反驳回去:“你们说我虐待,你们自家嘞?躲得远远的!哪回看到你们回来,给你们爸爸洗过身子,端过屎,倒过尿?现在有么子脸皮说我的?”这一架吵完后,云峰和云霞当天就离开家,过年也不回来了。

说完这些,嫂子也准备洗漱休息了。母亲下楼来,走到卧室门口,碧珠娘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父亲躺在床上靠着背枕也睡着了,电视还开着。母亲推醒碧珠娘,让她回去睡觉。碧珠娘说好,磨磨蹭蹭地起身。打开大门,夜晚的凉风吹来,碧珠娘抖了一下身子,“这么晚了!”母亲说:“你路上小心。需要手电筒吗?”碧珠娘说要,母亲便去房里取了手电筒给她。她把手电筒拿在手上,掂了掂,低头想了想,然后说:“我回去咯。”母亲心忽然一软,“明天你再来看。”碧珠娘说好,雪亮的手电筒灯光从夜色中辟出一条路来,她上了水泥路,没有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却走上了另外一条路。母亲一看,这条路是通往武林的麻将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