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钓鱼岛183公里,风平浪静。
太平洋难得的温顺,一昼夜风波过后,老王和小雨靠在箱子上,抓紧时间休息;曾乔在检修船的设备,魏凯则在埋头写航海日志。
梁红和我相偎舷头,天水一色,茫茫海面的蓝看上去很不真实,这么纯粹的色彩,让人不太敢相信是真的。怒号之后的大洋,用一番祥和美景,报答了我们昨晚的不辞风雨。天际处适时地送上一抹彩虹。
今天是我们大航海环球计划出发的第16天,接下来将会穿过日本海、韩国海北上,横渡白令海峡,进入东太平洋,沿着美国西海岸进入墨西哥湾、加勒比海,再顺着南美大陆南下,路过合恩角,直奔南极。
五年前我有一个承诺,要送女朋友梁红,一个特别的婚礼——在南极结婚。
2008年,我跟梁红已经交往10年有余。经历过汶川地震现场生死惨状的刺激,以及父亲早逝的打击,我一蹶不振。是梁红陪我走过了生命中最困难的日子,并让我重新来选择生活。当时我向她许诺,要送她一份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礼物——在北极求婚,在南极结婚。
整整一年前,在全世界有人居住最冷的地方,北极圈的“寒极”奥伊米亚康,我完成了前半部分。零下71.2℃纪念碑见证了我的求婚,把戒指牢牢地冻在了梁红的无名指上。我们也成功地征服了极寒之地,在零下52℃的温度下,完成了宿营。我们是亚洲唯一,梁红是世界唯一。
我们俩还是小年轻的时候,我骑着摩托车载着梁红,被一酒驾的撞了,差点儿截肢。最后从腰部拆了块骨头补上去,腿保住了,我却再也没有合适的裤腰带了。
我问守护在身边的梁红:“截肢了我瘸了,你还要我吗?”
她哭得泪人似的:“要!”
这就是我所拥有的爱情,简简单单一个字,全在里面了。后面的路,我们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每个男人都渴望亲历一次枪林弹雨,梁红依然陪我勇闯恐怖之城——摩加迪沙,索马里首都,世界上最不安全的地方。好朋友曾乔和魏凯也同行。枪支遍地,流弹纷飞,还遭遇勒索,梁红甚至被几十支上了膛的枪顶着。好不容易脱身,我还被霍乱缠上。
完成了一个热血男儿的夙愿,给我们印象最深的,却不是索马里的恐怖;是恐怖背后,一位难民的笑脸、一座城市的隐藏面孔、一个国家的希望所在。混乱的秩序只是表象,遮不住对美好未来的向往。
我们看到了一个和原来的认知完全不一样的世界,环境和人,都不一样。它疯狂但是独特。这种感觉很要命,紧攥人心,让人上瘾,我的脚步再也停不下来了。
世界无垠,还有更多的地方,我们没有看到;人体魔幻,还有更远的极限,我们不知在哪;感官神奇,还有更奇妙的感觉,我们无缘体会。
同行的魏凯回来后的一番感悟,我深表赞同。社会没有禁锢我们,是我们自己封闭了自己。小梦想小暧昧,占据了我们的整个世界。而一个冲动可能就是一个契机,是生活给了我们另一种选择。抓住了,别放手,越耗冲动越少有。
在索马里,很多时候,我们的生死,就在一个民兵的一念之间。而随后去到切尔诺贝利核电厂遗址时,死神将我们纳入了它的怀里,甚至随时都可以在它的收获名单上,再添四个中国人的名字。
26年来,切尔诺贝利的核辐射,前前后后夺去了逾10万人的生命。我、梁红、魏凯、曾乔,深入到核电站里面,与当年发生爆炸的4号反应堆“石棺”亲密接触。有毒的植物、变异的动物、冷不丁的一具干尸、看不见的死亡辐射源……30公里无人区、一座绿色死城……那里大概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了。不敢说我们战胜了核辐射,但我们没有害怕它。
切尔诺贝利之行回来,跟一个朋友聊天。这个朋友是富二代标配,每天不是混在工体北路就是后海,要么香山。玩车、喝酒、泡姑娘,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说自己很纠结,想买跑车,兰博基尼和法拉利,不知道哪款合适。我掏了一回心窝子,跟他讲了我这几年在干的事儿。他看了我们拍回来的视频、照片,而后沉默。
最后他车还是买了,不是跑车,而是一辆路虎。带了俩人,去欧洲自驾游去了。
这是个意外,一个朋友,因为我们所做的事情,做出了一些改变,扔掉了原来醉生梦死的日子。
原来我们所做的事情,并不只是满足了自己对别样生活的体验,对自身极限的挑战,以及对未知地域的探寻,还能传递正能量。
改变身边的一些人,让他们觉得,他们忽略了很多更重要的东西。生活还有其他的选择,他们依然有机会或者能力,去尝试改变一下生活轨迹。
这件事,点燃了我自己另外的一个小宇宙,让我坚定了走下去的信念。
我们的船下海之前,我们去了一趟瓦努阿图,它藏着人间最壮观也最危险的一方美景,马鲁姆火山。当然,我们不是去度假。
台风、酸雨、毒雾,我们全赶上了。老天为了成全我们不虚此行,把所有的困难等级都设置到了最高。我进入火山后,因为通信故障,一度和山顶上的团队失去了联系。抬头是茫茫酸雾,遮天蔽日;低头是滚滚熔岩,仿佛要吞噬一切。在那种极端的情况下,我脑子突然就炸开了,被各种各样的思绪、记忆碎片所充斥,30多年光阴,一下子集聚,颇有人之将死的感觉。
没有恋栈不舍,而是此生足矣。
马鲁姆火山是大自然力量和美感的完美结合。它用雄浑的力量,让人荷尔蒙澎湃;它用不类尘境的旖美,攫取着人的灵魂。天堂不在虚幻里,就在我的眼前。深入马鲁姆火山腹地,贴近熔岩湖。在下降到火山里275米的时候,看着身下翻滚跳跃的岩浆,真的,我差一点儿就跳了。人生不可能再完美了,这世界把它最壮美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呈现给我了。无关征服,无关使命,我只想让自己的生命之花,在地球上最美也是最危险的地方,尽可能盛开得再绚烂一点。
有很多人问过我对生死的看法。我一直说,我还有很多地方没去呢,还有很多路没走呢,你们得到2019年或者再迟一点的时候,再来问我,我可能就有答案了。但是那次在马鲁姆火山里,答案有了。生,是为了不惜一切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死,是当你真的为此付出的时候,死亦无所谓了。马鲁姆火山,就是一个我死那里都值了的地方。
浓浓毒雾,我几乎陷入窒息。沿着绳索上升回到地面的时候,我把已经无憾的生命,交到了我一生的爱人梁红手上。上升器拉快了,我会被撕成碎片;而绳索断了,我将葬入熊熊火山,彻底绚烂。
防毒面具里传来梁红的声音:“如果老张出意外了,我也不活了,我也会跳下去。”魏凯和曾乔的话也传来:“一起来,一起走,永远不丢下任何一个人。”
亲情、爱情、友情和生死,在那一刻完美聚焦。没有梁红,我可能只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胖子,在家里混沌度日。没有这帮生死朋友,我哪儿也去不了,什么也干不成。得之我幸,我这辈子该是有多幸运。感谢地球之眼、天堂之门马鲁姆火山,让我在那一刻体验到了如是感受。
太平洋赠予的美景里,我们拉回飘远的思绪,陶醉于眼前的碧海蓝天。梁红一笑:“不管接下来的航海过程中,出什么状况,我们都赚到了。”
意外和惊喜不知道哪个会先来,我们走过的路已然满分精彩。未来的每一次挑战,其实都是对我们的嘉奖。
“不会,南极还在等着给我们证婚呢。”
拉起梁红的手,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一年了,从北极到南极,你还记得奥伊米亚康吧?”这个在零下52℃里完成使命的戒指,依然透着寒意。
“记得,”梁红莞尔一笑,说,“老张,咱俩命也真够硬的,这么多回,哪怕出一次意外,咱们可能就交待在异域他乡了。你数数……”
我点点头,脑子里浮现了索马里的枪林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