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强的甲仙
山崩地裂,洪流奔腾,狂风呼啸。一股山洪倾斜而下,泥石流摧枯拉朽般从村子上碾压过去,数百人在沉睡中被埋葬。
这不是翻拍意大利庞贝古城被毁的电影镜头,而是几年前发生在宝岛台湾高雄市甲仙乡的真实一幕。2009年8月4日,莫拉克台风来袭,山峰崩塌,土石坝溃,甲仙乡辖下的小林村,一夜之间被从地图上抹去,惨遭灭村,近500人罹难,全村只剩50多个活口。
在台湾,甲仙似乎是一个备受诅咒的地方:常年风灾、雨灾、地震、泥石流,上一年刚修好的桥,下一年就会被暴雨冲垮……
这里曾是台湾最著名的环岛观光路线南横公路的入口,穿梭的游客总要在甲仙吃碗芋头冰再上路,街道上总是熙熙攘攘。如今,历经多年灾害,南横公路被石块堵塞中断,甲仙也似乎被打折了腰——三分之一的甲仙人离开了,另寻生路,留下意志消沉的人们。
当地人阿忠哥是我们此次甲仙之行的向导,带着我们在山间公路上七弯八绕。阿忠哥很健谈,一口嗲嗲温柔的台湾腔,把我这北方糙老爷们逗乐了不少。谈到家乡,阿忠哥舒展的容颜开始变得局促,他叹了口气说:“这边已经四年没有过一个好消息了,只要听到甲仙两个字,一定跟灾害是画上等号的。”重建、摧毁,再重建,这就是甲仙这几年的状态。
末了,愁眉紧锁的阿忠哥突然问了句:“你们为什么要来这儿?”
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梦魇。一个噩梦翻来覆去地做着,我又回到了2008年的5月,汶川大地震,我和几个哥们组成的救援队,在一处建筑物倒塌的废墟中费力地用破拆工具一点一点儿地往外挖,地上到处散落着又细又疏的钢筋,旁边一位父亲边用手挖着边老泪纵横地哭喊自己的女儿。我们也干脆扔掉工具,跟着徒手挖着石块,手指间裂开一个个血口,石块竟越积越多,我越发着急,疯一样地往外扒,结果周围逐渐垒高的石块瞬间把我也吞噬了。
我第一次跟梁红说起这个梦时,她长久地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我。我知道,我们都跟那场灾难还没完。惨绝人寰的天灾,生死惨状、生离死别,痛哭、哀号,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参与其中见证过的人,无论是受灾者还是救援者,那都是心里永久的一个梦魇,一道疤痕;每一次揭开都是满目疮痍,想忘却又是暗疮横生。后来我没有再去过汶川,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我很想知道,那些失散的亲人们是否团聚了,那些坚强的生者是否还有笑容。
汶川在毁灭性灾难后开始重建,新闻总在报喜,镜头前的笑脸却难掩悲伤。为了忘却的纪念,生活总要继续,尘埃落定之后人们又该如何去面对千疮百孔的生活?重建一座城市人力可为,心理的创伤无药可医,唯有时间去慢慢抚平,倚仗希望带来的力量。
这或许就是我来到甲仙的理由——这几年自然灾害一直在跟甲仙过不去,接踵而来;先是地震,后是风灾,接着水灾也来凑热闹。甲仙人几乎没有喘息机会,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们是如何治疗心伤的?他们还有对生活的希望吗?
我是来看这群同胞们的生活的,我也是来寻找良方解药的。
芋头是甲仙的特产,阿忠哥在当地开了家芋冰店,他很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去。店里没有客人,只有他年迈的母亲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吃饭,脚下一只猫一只狗心不在焉地打闹着,有些冷清。阿忠哥倒是看得很开:“如果没有旅游团来,这里几乎就是空城。”他笑起来泛起一脸好看的褶子,却难掩苦楚。
关于重建,阿忠哥说,他和很多人一样,不是没想过放弃,但是人还活着,没有放弃的理由。等待?老天也没有给甲仙等待的时间,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让人感觉不到起死回生的希望。最后的结果,就是人们纷纷出走,背井离乡,另觅家园,选择把痛楚遗留在这里,能否遗忘,无人知晓。
甲仙已有三分之一的人选择离开,其中也包括阿忠哥的妻子。阿忠哥说:乡里能离开的人都走了,没条件离开的人才留下来,他自己则是离开了又回来。因为长辈和老人们还在,他们离不开这里。
我非常能理解他的心情,类似的情况,我们之前在奥伊米亚康和切尔诺贝利经历过,故土难离。没有缘由的,很多人和生他养他的土地,是血脉相连的。
我们想去看看小林村的遗址,阿忠哥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走在碎石间,远远看到一间白色的小屋孤零地立着,后面两座山勾勒出好看的V字形,那就是小林村仅存的一栋建筑物了,而此刻在我们的脚下50米深的地方,短短的110秒的山崩地裂,474个生命已经永远长眠在那个来不及醒来的凌晨。那场灾难只逃出来了50多个人,许多人眼睁睁地看着房子倒下,被掩埋,而自己的父母、老婆孩子还在里头酣睡。
474个生命的长眠之地。
在这最后的废墟上,有一些人曾经回到过这里,在墙壁上留下许多纪念的诗句:““小林故乡”“归途路漫长”……这座奇迹般留存下来的房子,像一座活的纪念碑,写满了人们的悼念,以及与死亡与消逝的无休无止的搏斗。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男人跪倒在这里,脸上淌着两行清泪,颤颤巍巍地刻下这句话的画面。
扭头不见了梁红,她在远处废墟上的杂草间蹲着,背对着我们,肩膀阵阵抽动。我起身向她走去,她听见声响回头看了一眼,眼眶红红的,见我走近,她连忙把墨镜戴上。
我靠着她蹲下,伸出手搂紧了她。
恍惚间,我们仿佛又回到2008年的汶川,那个丧女的父亲呼天抢地的脸又浮现在了眼前。那场地震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以及人生的轨迹,我们俩也扭转了原来生活的船舵。生命无常,我们无力对抗自然,但是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活法。我们出门,相伴旅行,去探索人生更多的可能。路上很精彩,良辰美景,城镇乡村,各种肤色的人,各种有趣的事情……但每每从噩梦中惊醒,回想起汶川地震,心里依然会觉得堵得慌。不是对自然无情的无奈,而是对逝者的悲悯,以及心痛生者的度劫。
脚下地底的小林村,白骨累累,他们都曾鲜活真实地存在过。
为了忘却的纪念。
拔一条河
在甲仙最颓废的时候,猫都懒得在这里打盹。离开的离开,未走的人也迷茫而消极地准备着更坏的消息到来时,一则旁人看起来再小不过的事情却让甲仙乡民为之一振。2013年,甲仙小学的学生获得高雄市拔河冠军。
整个甲仙都沸腾了,“这是一个契机,小朋友就算输了,也没放手,想起我们的生活,我干吗要放手?就算是要放手,也轮不到我们。”阿忠哥说道。
我和梁红不解,何以一场拔河比赛能够达到这样的救心之效?
阿忠哥见我半信半疑,决定带我去甲仙小学看看。学校规模不大,灾害过后,很多家长把孩子带到外面的学校就读,剩下的学生大都是家庭条件比较不如意的,学生们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敏感和自尊。
我们夫妻俩在很多地方,北京、上海、洛杉矶,都做过分享会,分享我们这几年在路上的故事,在甲仙小学这一次,是我和梁红最动情的。这群小小年纪就经历过许多生死大劫的孩子们,他们依然带笑的脸,他们闪烁着希望的眼神,让我们无法不动情,无法不激动。我们在讲台上分享着,我们也在被他们感染着。
索马里街头,寒极雪地,太平洋中心,墨西哥圣井里,南极长城站滩头……我们和孩子们一起,随着视频回忆着路上的惊险刺激和广阔壮美。
“食人鱼有多大只?”交流会上,一个男孩眨巴着好奇的双眼问我。
我笑着用手比画道:“食人鱼小的这么大只,大的这么大只,但每一只都特别地好吃。”全场哄笑。孩子们的脸上一副未受欺负的神情,对更远的外面世界里的未知,充满向往。
在拔河训练室里,摆满了奖杯、奖牌,那是甲仙小学拔河队这几年的成绩,是这些孩子们的荣誉勋章,也是甲仙这片土地的希望之源。
我意外发现了一排旧鞋,鞋底一律磨得溜滑,鞋尖也都不争气地开嘴了,但它们却被像宝贝一样供奉起来,整齐地码在一起。甲仙小学的拔河教练张永豪说,这是甲仙小学拔河队刚成立时留下的,谁都舍不得扔掉。
训练室有几个铁片垒起的吊石,学生们身上绑着绳索,奋力拉起吊石,这是小学生拔河手们的训练器材。梁红自告奋勇地上去试了试,小脸涨得通红,吊石依旧纹丝未动。一小孩走过来,轻易就拉起60公斤的吊石,问他多重,小孩不好意思地说道:“55公斤。”
梁红不服气,要组队跟他们PK。我、梁红、阿忠哥,再搭配一个学生,我们混合组290公斤对阵小学生组270公斤,我们还讨了20公斤的便宜。我想着自己毕竟身宽体胖,不能太欺小,决定留点蛮力。
“预备”,教练一声令下,对面传来整齐划一的喊杀声。孩子们一齐后仰,双脚抵死顶住地面,靠鞋面与地面的摩擦力站定。我们这边因为缺乏统一口号,已经自乱阵脚,而对面偶有小朋友倒地,手也始终死死拽住绳子。孩子们的眼神坚定,释放出强大的气场。我开始能理解,为什么这群孩子,能给甲仙带来希望。
教练张永豪说:“孩子们参与拔河运动之后,他们会找到自信心和成就感,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舞台。在这个团队运动中,也能找到同学之间的向心力、凝聚力。”
就是这样一支队伍,代表甲仙,获得全高雄市小学生拔河比赛的冠军之后,在接下来的台湾小学生拔河比赛中,又拿到了第二名。载誉而归那夜,这个乡镇像过节一样,全民狂欢。还留守在这里的乡民们,纷纷走上街头,打出横幅,夹道鼓掌。简易温暖的烟火在街头升起,鞭炮齐鸣,唢呐共奏,大家奔走相告,迎接着这些拔河队的小英雄们。
不放手,就有希望。
在甲仙被灾难和痛苦裹挟着,几乎要被人遗忘的时候,孩子们的成绩让乡民们再次升腾起对家乡的热爱和自豪感。台湾纪录片导演杨力州将这个故事拍成了纪录片《拔一条河》,他问小朋友“你在比赛的时候是不是在想着怎么赢对方”,小朋友的回答是:“我们都没有想赢不赢,我们想的都是可不可以不要输。”
“大家团结一心不放松,抓住同一条绳子,好像就是甲仙的写照,就像拔河一样,其中一个放手,就没机会了;所以我们更没有理由懦弱下去,而应该坚强地去为甲仙做一些事。”阿忠哥说。
阿忠哥在甲仙是一个精神领袖式的人物,热心公益和公共事业,几乎甲仙每一个人都认识他。他也乐于去帮助每一个人,跟所有人说“加油”。
对于灾害的频频光临,阿忠哥执拗地认为不能全怪老天爷,他指着暴发洪灾的那条河说:“本来一条好好的河道,我们一直占,占到它河道变窄,它一直忍着,一直退退退,退到最后,大河忍无可忍了,跟人类把自己的东西要回来,于是灾害也自然而然地就来了。”
这就是大自然,人类和自然本就该是和谐相处。一味索取,大自然总会有“生气”的那一天。其结果是两败俱伤,必然饱含血和泪。
“我们这边的自杀率非常低。”阿忠哥仰起脸,一脸自豪。灾害过后,甲仙人自发组织了各种社团,拔起同一条河——不向自然灾害认输。
高雄市甲仙救难协会,是当地重要的民间救援组织,阿忠哥也是协会的成员,他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救援训练。
这支救援队全部由本地乡亲组成,他们定期组织各种各样的训练,如绳降、操舟等,在灾难来临时,他们第一时间冲到现场救援;等官方力量到来时,他们会帮忙指路,提供协助和支援。
第一次接受正规的救援训练,我内心兴奋异常。到达训练场时,甲仙救难协会理事长罗万昌给我下达了训练任务——高空垂降。我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山坡,心里倒抽了口凉气,这山坡足足有70米高,横断面跟地面几乎呈90度,又险又陡,上面遍布页岩,一脚踩下去可能就有碎石滚下,人容易失去重心,救人不成反要被救。
当然,对垂降我还是有些经验的,当年为了进瓦鲁阿图的马鲁姆火山,我也专门做过了一些学习和训练。梁红一路跟着我爬上山顶,手臂被树枝划出了几道口子,到达山顶的时候,她累得“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我把绳索在一棵大树上固定,她不放心,再三查看,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还不忘叮嘱一句:“小心碎石。”
那一刻我似乎又回到了马鲁姆火山口,当时我已经下降到火山里,梁红在上面,平静地交代着其他队友:“如果老张出事儿了,我也不走了。”往事一幕幕,只言片语胜过山盟海誓。迎着梁红紧张而又蓄满温柔的双眼,我冲她点了点头:“放心。”
垂降时控制身体平衡是一大考验,既要保证大腿根部的主绳不能移位,同时右手还要始终握紧主绳;随着身体下降,逐渐松动主绳。这个过程中身体和脑子的反应速度都要跟上,脚踩在松垮垮的崖面上,让人很不踏实,我隐约听见脚底的碎石在窸窸窣窣地松动。
我开始慢慢找到感觉,一点点朝地面逼近。
“小心,下面有大坑,走之字形。”对讲机里突然响起老罗焦急的声音。我往下一看,乖乖,右下方有一个凹陷的大坑,碎石密布,这要是一脚踩上,无法附着壁面,整个人失去重心,我可能就被拍到岩壁上,然后就悬挂在半空中了。
我定了定神,将绳索引导到另一个方向,放慢垂降速度,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个大坑。成功避险后,我难掩得意,朝老罗做了个胜利手势。
阿忠哥也顺利完成了训练任务,他抹了一把汗说:“上面调拨的财政力量有限,但是民力是无穷的,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几乎都有救援队,都是自发组织的。”救援队里,年纪大的有五六十岁,本该膝下承欢的年纪,却穿起红色的救援服,两眼精光,随时准备为保卫家乡出力。所有成员都是义工,刚组队时甚至没有装备,很多人都是自己掏钱去买。
突然有些感伤,如果当年在汶川,当地就有这样专业的民间救援力量,应该会有更多的人获救。
据阿忠哥透露,灾难后的几年里,有很多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只要有志同道合的人在,他们就不孤单,也不会想放弃自己的生活,放弃这片土地。大家齐心协力拔一条河,拔一条绳,纵使天灾人祸,也没有放手的理由。那么家,就始终都在。
看着身旁的梁红,我们两人一对眼,相视而笑,前所未有地平静。在我们之间,能感觉到这种微妙;携手相扶侣行,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人们对生活和梦想的向往。
防空洞里的烈酒
万炮齐鸣遮天蔽日,到处都是轰隆隆的炮声,战火、硝烟笼盖了整个滩头。这不是诺曼底的奥马哈,是台湾的外岛金门。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大陆和台湾关系最紧张的时候,金门岛成了两岸隔海对决的前沿阵地。金门离厦门就隔了一片浅海,本岛距离不到十公里,最近的礁岛甚至只有两公里多远,我直接游泳过去都毫无压力。1958年8月23日的震天炮响,让金门这座岛屿在世界战争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然,我们此次到台湾的“蜜月”之行,无意去探秘56年前的两岸关系、美苏企图和世界格局大动态的史事,我们想找的,是当年那场断断续续持续十年的隔海炮战,砸到这片土地上的炮弹,现在都去哪儿了?
一进岛,映入眼帘的是各种战防设备,所有山都被掏空了,修建成了军事设施。长长的海岸线上,防登陆和空降的“鬼挑柴”桩子直指蓝天,坦克战车的炮口指向与金门一水之隔的厦门。
与厦门的现代繁华、游人如织不同,金门更像一个简朴的乡镇,路上偶见三三两两的老农扛着锄头慢悠悠地走着。这片祥和安宁,让我们全然想不起曾经的炮火染天际。
驱车前往岛上一处神秘的军事设施。这是一个晦暗的洞穴,一踏进去我能感到空气中游离的阴森感,头顶上昏暗的白炽灯没精打采地亮着。我大大咧咧地说着话,耳旁回响着变异了的回音。真应该来个剧组,这是绝好的拍鬼片场景。梁红挨近了我,有些害怕地抓住我的手。
当年两岸关系紧张时,大陆奉行“单打双不打”策略,一到单数日就要往金门发射炮弹、塞着传单的宣传弹,而金门则挖了许多幽深的防空洞,这个洞穴就是其中之一。
穿过潮湿、阴暗、低矮的长廊,推开一扇锈迹斑驳的大门,里面没有蝙蝠惊飞、虫鼠乱窜,也没有长枪短炮,倒是整齐有序地陈列着一排排的大酒缸。
金门有三宝,贡糖、高粱酒和菜刀。这里现在算是个宝库,储存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金门高粱酒。
酒坛子上已爬满了青苔,不知道的人初见这个,没准还会以为是古时陈酿,在这儿沉睡千年了。看着梁红满脸惊异,我捋着光秃秃的下巴装模作样地科普道:“之所以选择在地下储酒,就是看中了这里温度和湿度恒定,酒容易储存。”
遥想当年,炮火染天际……
每个坛子上都贴着标签,俯身就近查看其中一坛酒,赫然写着:“储藏9年,酒精度59.9度。”单单几个数字,就看得让人喉咙喷火。
酒香穿透土陶缸子,开始在空气里弥漫开来,刺眼、刺鼻。我脑子一阵发晕,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勾住了般,呛出声来。我用力抹了抹脸试图清醒,没有奏效,光闻着这浓郁的酒味儿,我就已经醉得晃晃悠悠了。一旁的梁红笑盈盈地看着我,她的酒量甩我好几条街这事儿我知道。
“其实我特别期望能喝上一口。”她狡黠地说道。
渡海做客,难得梁红酒兴大发,这个小愿望还是要实现的。出了潮湿醉人的洞穴,我们奔向了高粱酒厂。
酒厂里各项酿酒工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位工人端上来一个小竹筒,空气里霎时多了抹清洌的酒香。凑过去鼻子闻了闻,香而烈,这竹筒里的酒足足有80度,喝下去我估摸着五脏六腑都得烧起来。
见我面露难色,旁边的梁红则捋起袖子,一展女汉子的豪迈气概,伸手就接过了竹筒,率先啜了一口。龇牙咧嘴,梁红吐着舌头分外可爱,她边哈着气用手扇着,边竖起了大拇指:“好酒。”
咽下口水,我壮着胆子接过了竹筒,闭眼抿了一口。一股清洌又刺激的细流涌入口腔,滑入喉咙,甘醇而涩苦,继而刺激涤荡着我的五脏六腑,引燃每一处它流淌过的地方,烈火在体内熊熊燃烧。我瞬间就感觉天旋地转,完全不辨南北西东了。
酒酣耳热,再继续在这样的空气里待下去,我可能就地躺下了。被搀扶着出了酒厂,海风一吹,我才稍微酒醒。不远处一片挖掘机轰隆隆作业的工地上,一枚炮弹被挖出,我和梁红凑了过去兴奋地蹲下来,好奇地端详着这枚锈迹斑斑的“怪物”。
赠你一枚炮弹
挖出炮弹,这本该是件天大的事,但在金门,实在太平常不过了。
1958年的“8·23”炮战,仅那一天,大陆就向金门打了近50万发炮弹。
岛上有一家钢刀厂,向导带我们过去,说当年那些炮弹最后的归属地,就是这里。一个身形瘦削但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拿着钳子在火炉旁烧制一块钢板。他叫吴增栋,今年58岁,他的外号比名字要响亮许多:“金门刀王”。
“刀王”的身旁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各式炮弹,堆积如山。
吴老出身打铁世家,是家里的第三代传人。他把当年从大陆飞来的炮弹切成块,打磨成名噪一时的金门菜刀。这种炮弹钢刀比普通钢材质地更为细密,不怕热胀冷缩。“当年一开始打的炮弹,是会炸开的,后来慢慢地局势缓和,单打双不打,而且更多的不是打实弹,而是裹着传单的宣传弹。我们这边的这些炮弹,就是当年没有爆开的宣传弹。”吴老边抡着大锤边向我们讲解。
我对手工制作天然着迷,很想拜师学艺。吴老很爽快地答应了,还亲自示范一遍所有工序给我看。从气割炮弹、锻打菜刀,到切割菜刀毛坯,裁剪成型,最后进行淬火、砂光打磨等处理工艺,不到20分钟,一颗弹头上切下来的弹皮,摇身一变成了一把锃亮锋利的刀。吴老拿着刀轻松地将报纸划成条状,仿佛武侠小说里的吹发即断。我和梁红惊叹不已,竖起了大拇指。
金门刀王。
“我做了四十年了,白天做菜刀,晚上做梦还在做菜刀。”吴老哈哈大笑。
我兴奋莫名,当下提出自己动手打一把刀出来。吴老前一秒还绽放着的笑脸霎时变得严肃起来,他问我之前有没有用过切割机,我点头,但是是很久以前了,我心里也没什么谱。不过对于动手做东西,我心里还是有谱的。我从小喜欢将家电拆得七零八落,再原样装回去,从未被大人们发现。带着梁红出来满世界蹦跶这两年,修车、修船、修各种器械,一直在贯彻“自己动手,天下我有”的实践。
我开始忙活起来,吴老寸步不离地跟着,双眉紧锁,看得出来他很紧张,毕竟跟这些机器打交道,一旦操作不当,火星四溅的话,你压根预料不到它会飞向哪里,还是挺危险的。
用切割机时,看到我的手竟然异常平稳,一旁的吴老啧啧赞叹,我开始有点儿自鸣得意了。但在锻打刀具的过程中,我还是出糗了,不管怎么敲,刀把就是越来越歪;一旁的吴老指点道,锤子要往刀口的位置打。
一个半小时后,我的衣服黏潮,汗珠子还在不停地往外冒,我的“270牌钢刀”终于出炉了,好一把身材颀长,铁骨铮铮的水果刀。梁红看那刀歪瓜裂枣的模样,禁不住笑了,打趣道:“虽然模样怪异,但毕竟是咱家老张纯手工制造,得收藏了。”
吴老也不吝赞美:“我四十年的功力才练成这样,你第一次上手就有这水准,到时候来抢我饭碗怎么办?”
众人哈哈大笑,这把刀我不能留在这儿献丑,必须打包带走。
到了1993年,两岸关系缓和,金门终于对外开放观光,往事就让它留在历史里。废墟和炮火掩映下的岛屿,游人如织。来客走的时候,都会捎上一把金门菜刀。如今这些炮弹菜刀,多半被大陆过来的游客买走,走进大江南北的千家万户的厨房。
吴老虽被尊称为“金门刀王”,但是早年间因制作炮弹菜刀,也被人诟病为发战争财。对此吴老一笑,颇具仙风侠骨,他说:“我们用炮弹做菜刀,就是一种两岸的和平交流,化干戈为玉帛。如果一个家庭能够有一把好刀,做一个好菜,代表这个家庭是幸福快乐的。”
化干戈为玉帛。
仔细一想,确实深意绵长。当年飞过来的炮弹,而今进了厨房,服务于两岸不同的家庭;做出一道好菜,赠上一桌美味,于家于国,和谐盎然。
看着身边一路走来的梁红,我不禁感慨万千——虽然大多数时候操刀做饭的是我。她陪着我,一路走走停停十几年,特别是这一次的结婚和蜜月之旅,那两万海里飘摇的时光,正是我们彼此依存相偎,才能走到南极,再走回台湾。我做任何事情,出发了就从来都没有想过放弃,但是在海上的时候,我真的几度濒临崩溃;看着晕船休克的爱人,以及饱受折磨的小伙伴们,我哭了。到最后还需要梁红拖着虚弱的身体,反过来安慰我,支撑着我们携手走到南极那个广阔的礼堂。
我们的梦想,缺一不可;我们的人生,不离不弃。
动情地搂过她,两万海里万里关山迈过,这趟颠簸而甜蜜的蜜月之旅,行将结束,我要送她一份特别的礼物。
“北京号”,我要用炮弹打出一艘我们的帆船,铸出那些在海上同甘共苦、同舟共济的日夜。漂洋过海,“北京号”是我们的家,我们的马,也是我们的家人和朋友。一路抵风御雨,对抗巨浪,在各种极端的环境下,它都安然护送着我们前行。可以说“北京号”与我们肝胆相照,庇佑着我们的梦想,并为之保驾护航。
吴老有些半信半疑,他们这个刀厂只产刀,从未有人来打过帆船。我挑拣着炮弹,坚信可以做出来。
刀是平面的,船是立体的,做帆船的方法与做菜刀大相径庭,看来我只能摸索着慢慢来。先用纸折出一个大概的模板,再按着模子敲打铁皮。做帆船的难度在于,在折弯塑形的过程中,它不像刀,刀只有一片,帆船则是来回折叠。我按着草图一点点地打磨着船身的弧线。
半天过去了,船身基本成型。当然,最难制作的不是船身,而是帆板。我当时想的是,如果用一整片钢板贴过去,会显得异常生硬;我想把帆砸成波浪形,砸出一个个凹凸的曲线,颇有乘风破浪的雄浑气势。
想一想很美,做起来却工程量浩大。我抡圆了胳膊耐着性子砸出一个个波浪纹来。每砸一下,铁锤的震动牵动胳膊的肌肉神经一直震颤到另一个肩膀上,几乎浑身都在震。砸了五六十下后,我满脸通红浑身是汗,脸上的肉都拧巴起来了,但是我想要的理想帆型出来了。
袖珍版“北京号”经过一天的摸索和折腾,终于出炉了。
将带着余温的“北京号”递到梁红手上,她高兴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一个劲地傻乐,眼眶却是红的,笑着说:“我们的‘北京号’还是很有分量的。”
梁红一脸满足和激动,我搂过她,加上捧着的“北京号”,环地球一圈之后,我们仨又在一起了。
捧着它,我竟一时也有些动情。两百多个日日夜夜,几万海里,无数个浪头,“北京号”始终是我们坚实的依靠,像个家人一样伴我们前行。船头的夕阳和风浪,风帆上的夜空和彩虹,甲板上的星辰与大海,船舱里的鼓励与依偎。有过百无聊赖,也有过生死抗争,一路酸甜苦辣,都被我们珍藏进了记忆里。无论再次远航,还是长久地停靠在港湾里,“北京号”都与我们同在。
很难用疯狂、冒险、浪漫这种词汇来穷尽我们的一路前行,其实我更倾向于认为我们在追寻一个无与伦比的过程,找到适合我们的生活方式。在这个过程中,“北京号”载着我们走过了最凶险和精彩纷呈的一程。我们始终像新生儿一样睁着好奇的双眼,奋力去地看看世界到底有多大。
吴老帮我们在船身刻上:北京号,追寻无与伦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