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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侣行2·中国新格调:爱到极致,行到极端》第一章 面朝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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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的伊始

这次航行是成功的,我和梁红完成了最初的承诺——在南极结婚,并且活着回来了;这次航行是失败的,因为有些船员,再也回不来了。

回想起过去的八个月,我仍然心有余悸。有好几次,我处在崩溃的边缘,甚至动过杀人的念头,也做好了被杀的准备。再看看依偎在身边的梁红,她早已眼噙泪水,“在海上九死一生,但好歹结局圆满。”

与大海缘起二十年前,还是小青年的我和梁红,骑着自行车,从廊坊跑到天津,去赴和大海的第一次约会。记忆里那天的天气不太好,我们俩站在海堤上,面前的大海的颜色和天空一样阴暗。没有无垠沙滩,没有惊涛骇浪,我们眼前的渤海太过温柔,甚至沉闷。

“精彩的地方,在海洋深处。在陆地上看不到什么。”

大海的诱惑一直都在。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有一个环球旅行的梦。挣脱2008年的梦魇时,驾着帆船完成环球航行,就和索马里、切尔诺贝利等地的探险计划一起,写进了我们的备忘录。直到我在奥伊米亚康,向梁红递上求婚戒指以后,去南极结婚,便成了我们下一阶段的终极梦想。

离开马鲁姆火山时,飞行员玩了个特技动作,180度转弯,接下来一个俯冲,所有人差点全扔海里了。从安布里姆岛起飞,雾蒙蒙的火山渐远,我们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瓦努阿图群岛如珍珠项链点缀在南太平洋上。

大海美得不像话,扯动着我们蠢蠢欲动的心。到了该扬帆起航的时候了。

了解海洋知识,规划去南极的路线。从上海南下,穿越琼州海峡,经印度尼西亚,过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扎向南极大陆……这是最常规,也是最安全的航线,我果断地在这条航线上画了个叉叉。我们应该规划一条最有挑战性的航线,刺激且必须独一无二,我们不走别人走过的航路,探险即开拓。

我去澳大利亚学习了帆船驾驶技能,拿到了驾照。梁红负责掌握船上设备使用的知识,当然还有海洋公约和旗语。

准备阶段最难的,是学习游泳,说它是我们30多年人生里最大的挑战,亦不为过。我是陆地生物,单栖,怕水,典型的北方旱鸭子。从室内游泳馆开始,望着一池碧水,我感觉它像要吞噬我一般,不禁就有些退缩。从战战兢兢,捏着鼻子摸索着下水,到能轻松地跑到渤海湾潜水,呛了多少次、喝了多少水,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万事俱备,我们需要一艘能载着我们完成环球梦想的船。

“老范”是个特倔的荷兰老头儿,他叫范·金克尔。我已经数不清我们这几年跑了多少次阿姆斯特丹了,目的只有一个,让“老范”把自己的帆船卖给我们。

我选择帆船而不是燃油动力,也有些挑战和浪漫因素在里面。我想看看依靠大自然的风力,能不能把我们送到世界的另一端。梁红说,这叫gone with the wind,飘。

那几年,我在世界各地跑船展、游艇展。一次跑到欧洲的船厂淘船的时候,我看中了丹麦造玻璃钢结构的ECHO X-yacht 07帆船。丹麦人的船,质量比较让人信服,他们是维京人的后裔,而“维京人”已成为北欧海盗的代名词。他们的船,快、结实,也让人踏实。

没想到厂家给了我当头一棒:抱歉,这个型号的船已经停产。需要定做,三年后交货,且造价昂贵。我算了算,原计划是世界末日起航,2012年12月20日,定做的话,时间肯定来不及。最后船厂给我们一份这种型号船的船东信息,全球有21艘,“老范”的名字赫然在列。

先奔赴荷兰,阿姆斯特丹,寻隐者不遇。原来船停在马赛,我们马不停蹄地奔向法国。我们要找的帆船,安静地停靠在港湾一角,船身水际线那里已经有了污垢。它很久没动了。

甲板上,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一头黑白夹杂的头发,围着一条埃因霍温足球队的围巾,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晒太阳。他就是“老范”。对我们叫醒他他有些不满,不让我们上他的船,只让我们站在岸上对话,得知我们是来买船时,他的脸立马就拉了下来,下了逐客令。

我对那船一见钟情,就它了。但“老范”的倔,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们骚扰了他好几天,他嘴里就俩字:不卖。在后来准备环球计划的几年里,我们又去找了“老范”很多次,相当锲而不舍。他渐渐地松口了,给我们讲了他自己和这艘船的故事。

他给船取的名字叫“拉诺”——这是他亲生儿子的名字。“老范”说这艘船也是他的儿子。“老范”年轻的时候,也筹备着弄艘船去环游世界。他往北到过格陵兰群岛,往南到过非洲的好望角,接下来的航程则屡屡受阻。随着年纪的增长,“老范”的环球梦越来越可望不可即。

当时正值欧洲遭遇经济危机,这艘帆船每年的保养和停靠费用,对“老范”来说都是不小的经济压力。再加上我们的热忱和坚持,最后终于打动了他,“老范”答应把“儿子”卖给我们,让我们带着他未完的梦想,去完成环球航行。

“拉诺”被我换了一个更中国化的名字,“北京”号。

北京梦之队

“北京”号有户口了。

我们终究还是错过了“世界末日”起航的时间节点。2013年春节,我把“北京”号拉到香港注册,算入了籍。拿着它的“户口本儿”,我念叨着:“X-562船型,玻璃纤维船体,17.23米长,4.84米宽,吃水2.85米,排水量19.5吨,桅杆高度26.5米,发动机功率100马力……”

“北京”号在香港还得待一阵子,才能出港入海——“老范”把船停得太久了,很多地方需要大修和改装。

船在海上航行,不像汽车在陆地上跑,车坏了,一个电话就有救援。可在茫茫大洋上,船坏了迷航了,结果就只有一个:等死。为了安全起见,我找了专业人士,对“北京”号进行了全面的结构性加强,还安装了当时全世界最先进的航行系统。

接下来,“北京”号将载着我们乘风破浪,去南极!

没有骷髅旗,挂上五星红旗;捋起袖子,扎根头带,一只脚踏在舷上,一只手扶着望远镜,然后喊一嗓子:“大副,升帆,转舵,左舷75度,全速全进!”“是,Captain!”这场景,想想都觉得倍儿爽。

当然那些只是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空想。在出发之前,我们还有很多的功课要做。“北京”号不只是我们的交通工具,更是我们的家、我们的朋友。我需要360度无死角地去研究它、了解它,才能让它安全地带着我们走天涯。

整整半年时间,我都泡在“北京”号上和图书馆里。大海上有太多的未知和偶然性,准备工作必须要做足。这就是探险和冒险的区别:探险是通过事先的准备,把危险降到最低;冒险则是一拍脑门就走,什么都不管不顾。我们带着热情和激情出发,但只有满腔热血还远远不够。

“北京”号上有将近60公里长的电线,几千个接口,4台发电机,6部卫星电话;还有控制台、航海仪、海事地图、雷达等设备。当我从船里满面油污地钻出来时,感觉自己已经成为一个船舶专家了。我可以拍着胸脯说,这条船上的每一个接口、每一颗螺丝,我都门儿清。

海上情况瞬息万变,船随时都可能出现故障,不能第一时间解决问题,后果很严重。我甚至假想了多种事故,演习似的,再一个个解决掉这些问题。海上没有4S店,什么都要靠自己动手。

成竹在胸。也只有这样,我才有自信带着一群人——对我很重要的一群人,扬帆出海玩儿命。

船,人,物资,再加上意志。我总结的航海四要素。

这次远航,除了我这个船长和船长夫人梁红之外,还有几个小伙伴要跟着我们一起出生入死。

2008年提出帆船环球航行的时候,我身边围了一群人,朋友,朋友的朋友,群情踊跃,都举手要加入。“环球航行”几个字,乍一听很振奋人心。经过一段时间的冷静,很多人开始考虑到家庭的牵挂,考虑到工作羁绊,还有生命的安危……我身边的人群相继散去。

船到香港以后,我的“水手”还剩下五个人:梁红、魏凯、曾乔、老陈和小宇。

魏凯属于乍一听“环球航行”,就顿时热血沸腾的那伙人,这股热血沸腾了几年,依然在。其实当时大伙儿都劝他别去,因为他的女儿太小,刚咿呀学语,需要他在身边陪伴照顾。但是魏凯表现得义无反顾:“我要给女儿做一个榜样,让她长大后以老爸为傲。”我把摄像机丢到了魏凯手里,让他负责留住我们此次航行的点点滴滴。

曾乔是个纠结的人,对出航这件事犹豫不决了很久。当然他的纠结我们也能理解,他是家里的独生子,目前也尚未婚娶,真有个三长两短确实不好交代。有那么两三个月的时间,曾乔一直在左右摇摆。一会儿蹦到我面前,坚定地说自己要去;一会儿又给我来个短信:“老张这事儿对我意义不大,我不去了吧。”“我爸身体不好,我得照顾着。”可到出航的时候,他又跳到了“左”频道,跟着我们上了船。

小宇叫苏振宇,刚毕业的美术硕士。上不上船这问题抛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的回答是“我得问问我爸妈”。他爸妈很快给出了答复:“去,小伙子年纪轻轻的,就应该出去闯一闯,多难得的机会啊。”苏爸苏妈把小宇送上了“北京”号。

老陈叫陈晔,是我的朋友,在北京经营着一家诊所,是个小老板。他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很感性:“我要去享受航海的过程。”他对穿越半个地球这件事,很乐观,“就跟开车自驾游似的”。

幕后还有一个人,是我多年的朋友、老大哥“烟斗”,他留在了北京后方,做我们的海事气象员。准确地说,烟斗就是“北京”号的眼睛,我们需要在他的指引下前行。烟斗在首钢做了一辈子的机械工程师,此前对海事和气象完全是一无所知。这次,他虽然不能上船,但还是竭力要做出自己的贡献,在五十“高龄”,开始学习、研究海洋气象,奔图书馆、跑大学、咨询专家。

而我是船长,这次航行,对于我来说,那是一个梦想——复苏的环球航行梦,以及兑现在北极求婚时,对梁红许下的要在南极与她结婚的承诺。经过前前后后五年的筹备,买船和改装、购买物资砸下去的钱,放在几年前我都会咋舌,身边的人也有诸多不解。可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十年,总有些事要做不是为了钱,我们已经丢了太多梦想,甚至做梦的胆量。

“你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梁红莞尔一笑。

我们所有人,航海经验全部是零。这更增添了我的责任感和压力,我不仅要把大伙儿带到南极去,还必须把他们安全地带回来。

满满几卡车物资运到码头的时候,我甚至有点儿心疼——这七吨多的货物,全部都要塞进“北京”号,挺委屈它的。一吨油,一吨淡水,三吨多的食物,两吨多的装备,还有救生装置和一些其他的备用品。一下水,“北京”号的吃水线就往上飙了十几厘米。

梁红掀开两个医药箱,拿着个单子跟小宇对医疗用品:脱脂棉、无菌手术包、氧气面罩、高分子绷带、医用手套、消炎药、碘伏、负压引流器、葡萄糖、生理盐水……

在我自学成为“船舶专家”的这段时间里,梁红也把自己历练成了一位见习船医。我说,希望到我们回来的时候,医疗箱还没打开过。

船、人、物资,三要素齐了。我相信,意志也早已在每个人的油箱里储备好了。每个人心里现在想的,肯定不是在祈祷风平浪静,一定是: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择日启程,我把从白云观请来的“福”字,贴上了舱门。摆上香炉,点上三炷香,对着大海三鞠躬。这就是我们简短的起航仪式。

“北京”号,出发了。

伤心太平洋

起航之前海事雷达给我们传来了此次环球航行的第一关任务提示:1.5海里外有强降雨,夹杂雷暴。

雷达上猩红一片,风力73节,大约相当于时速135公里,比12级风还大。但它到底有多大的破坏性,我们还没领教过。但时间已定,已不允许我们另选日期。

2013年7月15日,上海外滩风和日丽,我们登船出发的日子。没有送行人群,没有祭海仪式。虽然早已为这次航行准备了很久,可是站在岸边,我突然有点儿莫名感慨,在陆地上跑了这么些年,现在马上就要下水了。装甲车变成了帆船,可依然是探险,这就是我选择的生活方式。

登船,所有人都站在了自己的岗位上。船上还有两位海洋管理处的领航员,他们负责把我们从外滩领出长江口,到达公海。

半个小时之后,一艘小艇接走了他们,挥手便是最后的祝福。剩下的漫漫征程,剩下我们独自挑战。

万里航行第一步,虽然我们也曾想到过惊涛骇浪、疾风烈雨的艰苦,但此时脑子里的,只有兴奋。从未见过的广阔无垠,从未尝试过的浪漫旅程,这会儿都在刺激着我们的神经。

“航向65度,前进。”我发出了第一条指令。

忘了在哪本书上看到过,作者如此形容大海:我喜欢大海安静的样子,咆哮的样子。放眼过去,那开阔无边的大海,雄浑而苍茫,把城市的狭窄、拥挤、嘈杂,全部都挥到九霄云外。

写得很唯美,大海到底是什么性格,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只等我们乘风破浪,亲自去揭开它神秘的面纱。而接下来的18个月,大海将是我们唯一的伴侣、朋友和敌人。

“北京”号按计划路线走着,风平浪静,天水一色,一望无际。一种安宁的震慑感,让人顿时感觉自己的心胸开阔许多。老陈扯着嗓子,手圈在嘴边大喊着打招呼:“大海!你好,我们来了!”

没想到大海瞬间变脸,展示完它安静美的一面之后,开始露出它咆哮的一面。

海事雷达很准,雷暴和强降雨如期而至。风速突然从25节攀升到73节,风大浪高涌急,“北京”号成了汪洋孤舟,剧烈颠簸起来。

船上没有专业水手,头一次遭遇这么大的风浪大家有点儿慌神。我也有点儿蒙,原来预计,只会在穿越白令海,或者过西风带的时候,才会遇到70节以上的风浪,没想到刚出上海就遭遇上了。

还好,大伙儿很快反应过来,没有惧怕,反倒觉得在海上和风浪对抗,是件很刺激的事儿。留了一个人掌舵,所有人都出来拼命拉住绳子,绞住帆,尽量让船稳住,不被风浪拍离航向。

“这边!”“拉住!”“老陈,坚持住。”……在一片热火朝天的吆喝声中,“北京”号剧烈地颠簸摇晃着。帆顺着风,船则朝着逆风的方向开,在两股力的对峙下,船才不至于被掀翻。

终于,我们成功地穿越了雷暴区。海面又恢复了平静,我们所有人都成了落汤鸡,湿漉漉地或躺或靠,无力地击掌,喘着粗气。太平洋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大伙儿疲惫的脸上挂着笑,战胜风雨的自豪感都写在额头上了。

“五星红旗还在,我们的阵地还在。”

几只海鸟在甲板上悠闲地散步,小宇眼尖,指着远处喷起的水花,有鲸鱼!原来只在电视上看过这种庞然大物,现在遇到了,我们当然不能错过机会。我赶紧让掉转船头,去追鲸鱼。两条鲸鱼在互相追逐着,我们没有过度亲近,保持距离远远看着,不想惊扰到它们。

突然舷侧传来几声干呕,是梁红。她脸色煞白,瘫软在那里,脑袋扭向海面,不想让我们看出她的难受。魏凯也不见了,暴雨过后,他就匆匆地钻进内舱,钻桌子底下躺下了。

他俩晕船了。

晕船这件事儿,不亲身经历的人想象不到。船是随着海浪涌动的,上下颠簸,晕船的人的那种感受,难以名状。不像是哪儿疼或者痒痒什么的,就是头晕、乏力、呕吐。

一整晚,梁红都没离开船舷,因为她随时都要呕。在边上伺候的我很难受,才出海一天,就感觉她憔悴了很多。我能做的,只是不停地让她吃东西,补充能量;然后让她转移注意力,尽量不去想晕船这件事儿。

但梁红一直在拒绝吃东西,无力地摆手,说吃不下东西,犯恶心。我也急了,这不吃东西更扛不住,必须吃,逼着她吃。于是,梁红吃了吐,吐了吃,难受得脸都扭曲了。她说,她恨不得把心肝肺全都吐出来。

后来梁红对我说,当时她真想跟我急了,那会儿最难受的事情就是吃东西,明明吃不下我还逼着她吃,但想想我毕竟是为她好,也就不去计较了。我说,等什么时候不吐了,就算是适应海上的生活了。

梁红为了不影响大伙儿的情绪,明明很难受,还是强打起精神,陪着大伙儿聊天唠嗑,趁着大伙儿不注意的时候,就转过脸去露出自己难受的一面,或者捂着嘴低呕。非常正能量。

同样晕船的魏凯,毕竟是个男丁,底子好点儿,相对能扛。他苦笑着说,想让自己不那么难受,只有一种方法:把自己打晕。

第一波风浪带给我们的,可以用四个字形容:人仰马翻。

连续几天,没再遭遇大风骤雨,但是依然有涌流,“北京”号还是有些颠簸。梁红的晕船状况更严重了,周身乏力,甚至有点儿没意识了,我赶紧给她喂东西,感觉她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人还在抽搐,快休克了。我一下子急了,赶紧把她抱出船舱,放到甲板上躺着,让她吹吹外面的风。

梁红无力地半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说:“老张,这才刚出来没多久,我就挺不住了,我们是不是到不了南极了?”

看着她难受的样子,我心里如刀绞特别难受。我已经急疯了,根本顾不得船上的事情。她毕竟只是一个女人,这趟旅程对她来说,实在太难了。她是我的爱人,我是要带着她去南极结婚的,但此时更像是带她来受罪的。

此前我遭遇过许多困难挫折,但从来没动摇过要环球航海的决心,此刻我有些怀疑了。是不是我太自私,带着大伙儿跟着我一起受罪?这时候反倒是梁红来安慰我,她说:“老张,这是我们自己选的路,既然选择了这种生活,那就不要怀疑,只要克服。”

苦笑着抱紧她,互相依靠。身体上,心理上,都是。如果没有梁红,我不会走到现在,也无法继续走下去。

航行第一段,大海给我们上了一课,教会了我们一个词:敬畏。

活着的美人鱼

“陆地!”不知道是谁在甲板上喊了一声。被晕船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梁红和魏凯,一下子来了精神,起死回生般爬上了甲板。

前面是济州岛。离开上海外滩60多个小时后,我们再次看到了陆地。我们也是第一次因为见到陆地,而如此兴奋。所有人都挤在甲板上,搭眼望去,由千年火山灰累积起来的韩国第一海拔——1950米的汉拿山,矗立在我们的前方。

我们环球之旅的第一站到了。济州岛名声在外,号称世界新七大自然景观之一。当然,吸引我们来的,必然不是它的美景。济州岛在我的计划书里,是一趟寻觅之旅,不是阳光沙滩,不是比基尼美女,而是一群神秘的“老女人”——“海女”。

济州岛有“三多三无”之说。“三无”是指无小偷、无大门、无乞丐,说明这里民风淳朴,无须设门来防偷窃,也无人乞讨。“三多”是指多石、多风、多女。济州岛是个火山喷发形成的海岛,多风多石能理解;多女则是因为,以前济州岛的男人大多要出海捕鱼,维持生计,遇难身亡比率很高,造成了岛上的“阴盛阳衰”。

正是剩下的这些女人们,有些接过了男人们的鱼篓,潜入波涛汹涌的大海,冒险去采集海底的海鲜。

在其他国家,这群人被当作传说,而在中国古代,她们的名字叫“鲛人”。而现实生活中,人们则把她们称为“海女”。据说,她们不需要借助任何潜水设备,就能在水下闭气2到3分钟,轻松下潜20米,徒手捕捞生活在海底的章鱼、海胆、鲍鱼等水生物。

而现在海女已在慢慢减少,只剩下一些老人家还在从事这一古老的职业。她们中最年轻的也有五十几岁,年长的,则有九十多岁。或许再过个十几二十年,海女真的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停船,登岛。一位在北京的韩国朋友Cici,得知我们要在济州岛停靠后,赶回了韩国,来做我们的向导。

没有休整,我们去租了辆车。Cici告诉我们出市区50公里外,能找到一个港湾,那里是海女的聚集地。

驶出济州岛,沿途有很多海女的石雕。我们开始感受到一些她们的特殊了,如果不是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人们是不会为这一群体塑像的。千百年来,她们已是一方图腾。Cici说,如果没有海女,就没有济州岛。千百年前,正是这群女人,养活了这座岛上的居民。

跟着石雕走,我们离海女越来越近了。

我们到达了目的地,但很快就发现不对劲儿。这里人头攒动,游人如织,跟我想象中的只有几个年迈的海女在海里潜入浮出作业的景象,大相径庭。

因为名声在外,这儿已经变成了一个旅游区,世界各地有很多游客慕名前来。不过我还是见到了四五个海女,她们确实年纪很大,都是一些老奶奶。穿着黑色的皮质衣服,戴着潜水镜。

一个看似领班的海女,拿着麦克风,向游客鞠躬问好,然后说要开始表演了。人们纷纷举起手里的相机、手机,“咔嚓、咔嚓”一顿拍。

我很失望,这压根儿不是我想象中跟海女见面的场景。我想找的,是那种真正的以潜水捕捞为生的海女。我想近距离接触她们,了解并记录她们真正的生活,甚至跟着她们一起下海捕捞。

虽然我们眼前的,只是一场表演秀,但是仍值得一看,因为这些表演者们,也确实是真正的海女。在这个风景区表演,是她们工作的一部分。

海女们唱了一首渔歌,还跳了段民族舞蹈。下海前,她们在腰间绑上了一根怪异的腰带,上面串着两块打磨呈圆形的铅块。据说这两个铅块有七八公斤重,能够帮助海女们更容易下潜。

接着,她们就带着网兜,“扑棱”钻进了水里。

边上的梁红咬了咬嘴唇,有点儿感伤。她说,真的不可想象。在国内,在北京,七八十岁的阿姨,甚至再年轻一点儿的,都已经退休在家,带带孙子、颐养天年。但是在济州岛,这些八九十岁的阿姨们,依然在工作,而且是泡在冰冷的海水里,一年四季如此,每天都要潜水、捕捞。

在水里待了将近20分钟,各自都下潜了五六次,海女们结束了自己的表演,她们捞上来了一些海胆和海带。爬上岸,海女们没有一丝粗喘。

我们拦住了一位出水的阿姨,跟她聊了起来。得知她十几岁就开始学习潜水,到现在为止,从事这份工作已经50多年了。阿姨说,随着她们年龄的增长,未来海女的数量会不断减少,再过几十年,就没有女人会再干这个了。

阿姨笑着说完,跟我们鞠躬告别。

她的一席话,更增添了我们要找到“真正的海女”的决心,我想要记录下来这种即将消失的文明。

我们驱车沿着海岸走,希望能寻访一些渔村,找到以捕捞为生的海女。终于,我们在一座小渔村外,看见不远的海里,零零散散有几个海女在水里作业。她们安静地下潜、浮起,周围只有海风和浪花拍打海岸的声音。当她们下潜时,翻出水面的脚蹼,让我有了看到美人鱼的错觉。

守候在岸边,我想等她们上来之后,跟她们聊聊天。终于有两个人结束工作上岸了,我兴奋地迎了上去。但是她们看到了我们的拍摄镜头后,非常抗拒,挡住脸,拒绝跟我们交谈,也不让我们拍摄。

我们只能回到海堤上,远远地看着她们,有些失落。

Cici突然说:“我可以带你们去一家海女餐厅。”

一家不太大的店子,Cici介绍,这家餐厅是村里的海女们一起开办的,厨师都是海女,她们也身兼老板和服务员。每天她们都会去海里捕捞海产品,然后回到这里工作,在这里出售,所有收入平分。

正当班的几位阿姨,人特别好,愿意跟我们聊一聊,也同意我们拍摄她们。她们在厨房里边忙碌地工作着,边回答我的一些问题。她们现在每天依然都要下海潜水,上岸之后再回到这家餐厅工作。

最后,我试着问她,我们能不能跟着她们一起去潜水捕捞。阿姨回答,她们今天的捕捞工作已经结束了,但是她邀请我们明天早上,跟她们一起出海。

欣喜若狂之余,阿姨们还给了我们特别的惊喜,把她们捕捞上来的美味烹饪好,请我们一一品尝。这些海鲜都特别的新鲜,甚至可以不用烹调,直接生吃:海螺、鲍鱼、章鱼……

第二天一早,赶到海女们下水的地点,她们已经换好了衣服等在那儿了。我们也是有备而来,带了水下摄像机、潜水服。这些东西在上海上船的时候,我就备着了,就为了今天跟海女的约会。

在我和梁红换衣服的时候,一位阿姨丢上来几个海胆,让我们尝尝。那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新鲜的海胆。

下了水,阿姨们安静地在水面游着,眼睛望着水底,突然一下子就扎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就拿着猎物浮了起来,扔进网兜里。她们都是60多岁的人,但是在水里,动作迅捷矫健。

下水的一瞬间,我就倒抽了一口凉气,水很冷,冰凉刺骨。咬牙坚持住,可能因为太胖,我怎么也潜不下去。一位阿姨把我带到较浅的区域,教我下潜方法:要负重,要把嘴里的气吐干净。好不容易我潜下去了,看到海胆准备去摘,结果手还没伸到,就憋不住气儿了,耳朵还被水压得特疼,只能往上浮。歇口气再下去,就找不到刚才的目标在哪儿了。下潜捕捞是件有难度的技术活儿。

长期的这种海底作业,也损坏了海女们的耳朵,她们互相之间说话的声音都很大。海女们每次下去2分钟,每个小时下去30次,每天作业五六个小时。差不多每天得上浮下潜100多次,但我只下潜一次就累得够呛。这种潜水和休闲潜水,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海胆好吃,海女不好做。

虽然海女们都熟谙水性,轻巧地在海底穿行,但是她们毕竟都那么大年纪了,再加上神秘莫测的海底潜藏着许多致命的危险,礁石、暗流、潜水病等,在水下,每一个轻率鲁莽的动作,都有可能致命。有些海女常为多撬一个海螺,或多抓一只章鱼,而导致肺中氧气不足,命悬一线。在繁忙的季节,每个月都会有几个海女因为事故而丧生大海。为了安全起见,现在海女作业都是结伴而行,由年老的带着“年轻”的,有个照应。

海女即将消失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危险和实在太辛苦,下一辈的女孩,没多少人愿意继承这一衣钵。

拖着满满一网兜猎物,阿姨们满载而归。几个小时里,我的收获则只有两只海胆。长时间地捕捞,阿姨们已经很疲惫,但是她们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洋溢着那种收获的愉悦。

一位叫金熙楠的阿姨,同意我们去她的家里看看。很简朴的一栋农家小院,挂满了他们夫妻和孩子们的照片。

金阿姨给我们做了一桌“丰盛”的午餐:三盘泡菜,三碗海胆汤,一盘海螺——海胆汤和海螺是为我们准备的,甚至金阿姨都没有准备自己和丈夫的分量。金阿姨说,平时他们自己的菜谱,就只有泡菜。这些东西她们天天打捞,但是自己却舍不得吃,要换钱,补贴家用。

这弄得我们有点儿不好意思动口。金阿姨劝我们,说我们吃光所有的东西,她才高兴,那是对她厨艺的认可。

金阿姨是个“年轻”的海女,她跟那些很小的时候就学习潜水的人不一样,她原来是住在山上的,17年前她还不会游泳。但是为了赚钱供养三个女儿上学,就举家搬到了海边,开始跟一位年长的海女学习潜水的技巧。曾经有两三次,金阿姨在海底徘徊在生死边缘。金阿姨说,虽然做海女很累、很危险,但是她却靠着这份工作,抚养大了三个孩子,并让她们都念完了大学。

我很好奇,金阿姨会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做海女。

金阿姨说,她的女儿跟自己提过也想做海女,但是她不同意。自己做海女的这些年,已经留下了很多的后遗症:鼻子经常发炎,偏头痛,手、腰到处都疼;每次下水前,都必须吃药;再老一些,大多数的海女耳朵就会失聪。

这些听得我们都很唏嘘,金阿姨却摆手爽朗地一笑:“只要想想家人,就觉得什么辛苦都值了。”

对话日本海上保安厅

掀开底舱的储物柜,一条天蓝色水柱扑面而来,鞋就湿透了。“船要沉啦!”我下意识地大喊。

大伙儿从甲板上冲下来的时候,脚下到处是涌出地板的水花,已经有小件儿在船舱内漂荡起来。

所有人的脑子都蒙了几秒钟,而后诧异,“不可能吧。”在我们的意识里,在海上只要船没事儿,多大的风浪都能闯过去。可没想到,刚出海没几天,船就进水了,茫茫大洋上,船只进水是件挺恐怖的事情,因为无依无靠。每个人都很恐慌。

不知道什么时候,海水悄无声息地渗了进来。可能在出上海时,那阵雷暴就埋下了病根。而出济州岛的时候又遇上了一段不大不小的浪头,就把底舱给弄漏了。

掀开所有的舱板一看,估摸着得有好几吨水进来了。

“别愣着了。老陈,减速;小宇、捷达,上水泵,两台都拉来。赶紧找哪儿漏了。”

干着急解决不了问题,所有人赶紧忙活起来。两台水泵一齐轰鸣,往外排水;身体还很虚弱的梁红,也拿着个盆子往外舀。我蹚雷似的,一平米一平米地搜寻漏水点,还是没有找到那个缺口。海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往里涌,已经没到了小腿。

“准备救生艇。”无奈之下,我下了这道命令,让大伙儿有个心理准备。

沉没之前,我不能抛弃“北京”号,依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搜寻着哪儿漏了。它是我们这次出行的所有依靠,它沉了,就意味着我们的航行到此结束了。

“咕咚咕咚。”一串气泡撞到我的脚底板上,我赶紧伸手下去摸,一段管子浮出水面,它漏气儿了。抹一把脸,手上不知道是汗还是水,我笑着说:“天无绝人之路。”

顺着管子摸下去,果然漏水点就在它的尽头。找块木楔,迎着正疯狂往里涌的水柱砸进去。堵住了,但并不严实,还有少量海水倔强地往里挤。

被水一泡,船上的很多设备都瘫痪了。“看下地图,附近有可以停靠的岛屿吗?”

魏凯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说:“最近的,是对马。”

大伙儿愣了一下。对马岛是一是非之地,韩国、日本为这地儿较了好几十年的劲儿,现在还吵着。而且岛上民风彪悍,早已名声在外。

在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停的时候,一艘炮艇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一面日本国旗,飘在船头。“日本海上保安厅”几个字,映入眼帘。以前都只是在新闻里,才能看见这一组织。浮现在脑海里的,全是日海上保安厅驱逐、拘留我国渔船的片段,尽是各种对峙和不友好。这会儿亲眼见着了,对其颇有敌意。正诧异着,警笛大作,两艘小艇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向我们靠近。

看着炮艇甲板上那挺机关炮,我有点儿瘆得慌。扭头看向魏凯:“这儿到底是钓鱼岛还是对马岛?”

他咽了口口水,说:“确定,是对马岛。”

民族情怀强烈的我,看着对面炮艇船尾拉扯着的太阳旗,再瞅瞅我们悬挂的五星红旗,颇有点儿战场相见的感觉。但是这会儿,我们只能露出笑、挥着手,大声表示着友好,寻求help。

对面拿着个扩音喇叭,迎风喊着。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听不清楚也听不明白,但是语气里能感觉得到,是在警告。

“北京”号和炮艇的距离越来越近。最后他们先降了速,小心翼翼地靠近,跟我们对舷。双方都很紧张。两边人自说自话,汉语、日语全不管用,最后“Chinglish”和肢体语言解决了沟通问题。

对于我们船漏水了的状况,他们将信将疑。上来了俩人,先是检查我们的证件和船证,接着就是搜查船。末了,查我们的护照,我们没能拿出签证——出济州岛时,我们是做好了长时间不停靠的准备;在国内计划航线的时候,也没打算停靠日本,所以压根儿就没办日本签证。

气氛又陷入了僵持,看着船舱还在往里渗水,我脸上虽然还赔着笑,心里却是一横:老子船漏了必须得紧急停靠,丫让停咱得停,丫不让停咱也要停。

几个人叽里咕噜商量了一会儿,最后一个有肩章的手一挥,示意我们跟着炮艇。后面,两艘小艇则呈翼状跟着我们,“押解”着“北京”号,进了港口。

离岸还有几百米的时候,就看见堤上黑压压的一堆人候在那里,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降帆,抛锚,拴绳。那一伙儿人第一时间围了过来,日本官员、海关人员、警察、卫生检疫,各机构的人全来了。他们争先恐后地往“北京”号上挤,甲板瞬间人满为患。我很无奈,有种“北京”号被敌方强行占领的感觉。

他们上来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让魏凯把摄像机收了,小宇刚掏出来的手机,也被摁了回去,意思很明显:禁止拍摄。紧接着,他们就分成两拨,一拨继续进船检查,一拨围着我们,查证件、填表格。最后,上来几个技术人员,来核实“北京”号是不是真的出故障了。

好一番折腾,确认船出故障了、船上没违禁物品,一面带官相的哥们儿,在一张纸上签字,递了过来:我们被允许停靠对马岛三天。还有一页守则,看不明白,应该是各种禁止的条款。

所有人浑身一轻,先是船漏水,再是被搜查,一惊一吓,感觉人都快要虚脱了。日本人散去,大伙儿瘫软在甲板上,我无力地说:“就地休整。”

“扑通”一声,小宇就跳海了,洗个欢快澡。曾乔和老陈则挎上包,组团找网络去了。我冲着他俩背影喊:“这儿人不好对付,你俩别给我惹事儿啊。”魏凯耷拉着疲倦的脸,往内舱走:“我下去接着晕一会儿。”梁红则搬了个靠椅上甲板,惬意地躺下了,青山绿水海岸做伴。

天擦黑,突然四周警笛鸣作一团。我正热情高亢地做锅贴呢,只听见四面八方传来的警报声音,赶紧探头出来看。港口的船只都没了,就剩下孤零零的“北京”号,路上也不见行人。“不会是老陈和曾乔在外面惹事儿了吧?”这情形有点儿诡异,让我心里莫名紧张。

“不会是冲着咱来的吧?”魏凯探出脑袋疑惑地问。梁红埋头划拉着手机,说:“没见岛上有什么新闻。”

“赶紧打电话,让曾乔和老陈回来。”不管是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出事儿了咱队伍得在一块儿,组团死也不能落单被欺负。正说着,就远远看见俩人撒开脚丫子往船这儿跑。

一群人伸着脑袋紧张了半天,光听警笛呜咽了,就是没见有什么动静。罢了,“甭看了,起火,接着煎锅贴。”

第二天早上,日本海上保安厅来人例行检查。梁红问他昨晚的警报怎么回事儿。那人轻描淡写地说:“报错了。”看着我们错愕的脸,他先一愣,然后笑着耸耸肩,走开了。

对马岛属于日本、韩国纠纷地带,这种错误警报,跟北京雾霾天似的,隔三岔五就来,常见。

我们在对马岛的驻留时间,还有20多个小时,得抓紧时间修船,补充物资。这岛上的居民大多数是农民,平时的农产品基本自用和内销。我们的一顿疯狂采购,瞬间拉动了全岛的GDP。

给油泵加油的时候,海上保安厅的人给了我们一个电话号码。没一会儿,一个收拾得很利落的70多岁的大爷,驾着辆擦得锃亮的油车,从岛的另一边就过来了。大爷很健谈,边拿着油枪干活儿,边跟梁红唠,一个劲儿说些“中国人,很厉害”“我去过长城,太不可思议了”之类的,全无敌对情绪。

完事了一算账,油钱折合人民币几块钱,还不够大爷开车来的路费。付账时梁红有些尴尬,觉着不好意思。大爷没事儿人似的,临走还送了三条白毛巾。

“以后谁再跟我说对马岛民风彪悍,我跟谁急。”跟大爷聊得忒欢快的魏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