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一个学期的文学课上,我们学习了华盛顿欧文,爱伦坡,马克吐温,凯特卓别林,杰克伦敦,罗伯特弗罗斯特,还有蓝斯顿休斯,之后,作为最后的单元,我布置了谭恩美,和一些美籍华裔的诗人。这些文学对我的学生们来说那么遥远——李普范文可,蹦跳的青蛙,以及休斯那遥远的河流——而突然我们看到了电影“喜福会”的结局,当那华裔美籍的叙述者来到了中国,跟她的姐姐们重逢了。这是中国头一次真正进入我的文学课;学生们曾经以中国特色演绎了莎士比亚,他们写过罗宾汉来中国,但这些只是将外国文学放入熟悉的背景中。现在,我们真的到了这里:叙述者在拥抱她久未谋面的姐姐,班上所有的女孩都哭了,而男孩们忍着泪水。
之后,我让他们写写他们的家庭,描述他们父母与祖父母的生活。一个叫蒂娜的女孩,写了首诗:
回头看我的祖先
一个羸弱的女子
坐于一间陋室
一遍遍摇着纺车
她不能出去
她的脚被封建主义深深困死
在1921年
中国共产党成立
我的祖母出去革命
去上海,去重庆
她的足迹踏遍了大半个中国
我的母亲,一个年轻的女子
在文化大革命
当了红卫兵
她否定一切先进的事物
叫着毛主席万岁
许多人和琳达一样,写到了乡下的生活:
我的外曾祖母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她得为地主当佣人。她受了很多苦。她没有足够的食物吃,没有足够的衣服来御寒。她的主人待她很不公平。
同样,我外祖母的情况也没有多少好转。她的脚被束了,非常疼痛。她生了五个孩子。不幸的是,其中三个都死于饥饿。这让我的外祖母非常悲伤。她哭了整整三天。最糟糕的是,她的丈夫死于疾病。她做了三十年的寡妇,受尽了艰难困苦。
我母亲的生活比她们要好一点,因为她正好在新中国成立时出生。我的母亲不太高,但她非常和蔼,美丽。她对我们十分温柔。当然,她的生活也并不很如意。她必须艰苦工作以维持生计。她在寒冷的日子里出去割草喂猪;从很远的地方运煤来取暖;她一直为我们缝补衣服。她为她的家庭奉献了自己的一生。
几乎所有的卷子都是那么写的,我发觉我没法给它们打分——甚至在角落里作一个收讫的记号也不行。它们中没有什么是我能碰的,而其中一些我甚至不忍读,因为它们都太心酸。在最后,我无法把这些故事还给他们,我把它们保留下来,只是跟同学们说他们写得不错。
他们的写作,在让我想到过去时,也想到了未来。我看到了那持久无声的挣扎,把同学们带出了今天的样子,而对下一代来说,情形或许也大致如是。我想象着琳达的女儿,一个年轻的女子——也许是一个大学生,生活比她母亲好一点。我想象她写道,“我的母亲不是很高,但她非常和蔼,美丽…”
下课后,我常走到校园后的乡村去。我已经停止跑步,走路的感觉愉快——一切都慢下来了;我可以跟农民们聊天,看他们干活。他们常问我是否认识那个在山上跑步的外国人,而我告诉他们我已经不再干那个了,这看起来让他们松了口气。在插旗山上乱跑毫无意义。
在夜晚和周末时分,我遵从着我的城市路线。星期天上午已经安排得很完美了——教堂,神甫,铁匠,茶室,然后我会去南门山公园对面的餐馆里吃饺子。那饺子乃是涪陵最棒的,通常我会在十一时准点开吃,这时会有个十二人的铜管乐队在公园演出。这乐队几乎每个星期天上午都来,被结婚的新人所雇,因为一场好的婚礼要吸引尽可能多的注意——这里头面子大了。乐队会演奏“友谊地久天长”,以及“虔诚的人们啊”;而棒棒军肯定会忠实到访,直勾勾盯着新娘看,她上着明艳的妆,盛服出场。
在餐馆里,我通常会选择一个特别的位置,靠在墙上,望向街道与公园。一旦天气转暖,人行道上的每日生活秀比乐队更佳——带着篮子的农民,带着孩子的家庭,年轻夫妻出来逛街,老妇人举着雨伞遮阳。
在周中,我经常去拜访高明与马福来,两个春节时我在公园里认识的朋友。高明是个艺术家;他二十六岁,几年前从四川美术学院毕业。他很有天赋——他的寓所里满是他自己的油画,多数都是欧洲风格。他自己在涪陵有生意做,他的公司主要业务就是字大块的霜玻璃上作画,蚀刻上花卉,竹子,大熊猫,以及其他中国人喜欢的图案。一般说来,这些玻璃会被裁开,用作餐厅或者公寓的装饰。高明对这项工作特别在行,这就是说,他做的玻璃特别的俗气。这不是他的错;他只是按照客人告诉他的去做,通常,客人们会叫他能用多少颜色就用多少颜色,能画多少形状上去就画多少。
他的客户们乃是涪陵的富人,有些时候,我会陪伴他去客人们的家,去运货或者收订单。每个城里的富人似乎都有一致的装饰方式,以某些物事为富裕的标志:高明的玻璃作品,华丽的吊灯,围绕着巴洛克式的天鹅绒与石膏像,怪异的木质格子棚,挂着塑料的葡萄与藤蔓。另一个普遍的装饰,乃是一个巨大的木质表,挂在墙上作为钟用。当然,他们也都有顶级的电视机,VCD,卡拉OK机。这些人,在其他的国家里,会被称为新富,新钱,但在涪陵,这个词汇没有意义,除非你以分钟为时间单位来衡量。那里没有旧钱,所有人的财富都是在他们那一代所积累的,而我也不能责怪他们夸耀自己所终于获得的。
我喜欢跟着高明到处走,似乎没有一个富人介意,因为有一个外国人在你的家里,比拥有一个挂满了塑料葡萄的木棚更有档次。但富人们本身其实乃是最好的装饰。无一例外,男人们的头发全大大地喷了发胶,尽往后梳,穿着炫亮的丝绸衬衫,而女人们,脸上的妆尽显妖娆,穿着透视的衣裙,躺在堆得满满的沙发上。我想不出他们整天都在做些什么,尤其是那些女人;她们的模样看上去,要么是刚刚抵达,要么是就快离开。然而她们总是坐在沙发上。[1]
高明有个七个月大的女儿,跟他妻子一起住,她是一个以重庆为基地的艺术家,而高明利用这种工作导致的分居关系,找了个涪陵的女朋友。当他的妻子最终听说了此事,她带着小孩去了河南,在那儿另外找了份工作。她威胁说要离婚,这没有吓到高明;他很有信心她会回来的,虽然同时他也没想甩掉他的女朋友,她是个经典的嗓音刺耳的四川小姐,非常精明。高明就是一个不会去为将来担忧的人;他的目标就是享受时光,是以他赌钱,去卡拉OK吧,而且我怀疑,还去嫖妓——他经常谈到她们。有些日子,他玩麻将会亏八百块钱。他麻将玩得很烂。
他喜欢跟我谈论他的这些问题,因为在他以为我会理解他的生活风格,在他看来,那是很美国化的。“在我们中国,人们的思想不够开放,”有一次他说。“在你们国家,你可以有一个女孩做朋友,但在这里总是会惹麻烦。我的妻子就是那样,她不够开放。”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他——婚外情可不能算是我心目中改革开放的益处。通常我什么也不说;作为一个外国人,当我聆听时通常是最舒服的。
在温暖的夜里,高明会跟我讲述他的问题,往往在吃火锅的时候,那是四川东部的一个特色。说火锅辣毫无意义——四川人吃的所有东西都是辣的,从早餐时蘸着辣酱的春卷,到宫保鸡丁。有些和平队员得上了溃疡,因为这食物的辛辣。
但即便在这样的菜系里,火锅还是显得特别辛辣:蔬菜,肉类,粉丝,都在一锅热油中,而开放的火焰就在面前的桌上。人们成年都吃这个,但在夏天里特别受欢迎,理论依据是,火锅让人出汗,而出汗则让人凉快。
火锅档在夏夜里出现在涪陵的人行道上,它既是吃饭,也是一次社交活动——你坐在冒气泡的锅前,看着行人们走过。高明和我会慢慢吃着,观察小姐们,如果他心情好的话,会说说他想买的东西。在糟糕的日子里,他有一两次提到可能的离婚。但通常,他总去看事物的光明一面,有好几次,他谈到了他要跟妻子办的结婚典礼,如果他们不离婚的话。他们已经结婚五年了,但就像许多涪陵人一样,他们把婚礼延迟了,一直等到他们有了足够的钱,来办一次风光大典。现在,高明有了钱,却没了妻子;幸运的是,他足够乐观,可以忽略掉这个令人尴尬的事实,他带着快意谈论着他脑子中的辉煌婚礼。“我要租很多的车,”有一晚他告诉我。“十辆,至少要有十辆车。我们会开到南门山,然后,去高笋塘,然而到江东区,然后我们开回来。街上的每个人都会停下来看。”
在某些方面,高明的朋友马福来也很相似:他有个小女婴,一个妻子,一个女朋友。但他犯下的错误是,他把这三样都汇集在涪陵了,他的灵魂深受折磨,毫无一点高明的爽朗活泼。马福来经常来我这儿寻求建议,部分原因是他以为美国人会懂得如何处理这种复杂情况。但我也察觉到,他跟我讲,是因为作为一个外国人,我不在当地的圈子内。城里有几个朋友都以这种眼光来看我;他们知道我跟本地的八卦网络没有联系,是以他们告诉我他们的秘密,寻求我的建议。
四月末的一个晚上,马福来到了我的寓所,坐在客厅里抽烟。我能看出他很不爽,但他不愿意说。我们聊了一会儿,然后我单刀直入了。
“你跟你的妻子有些问题?”
他点头,吹出一阵烟。但他还是不说什么。
“她有了别的男朋友?”我知道这不大可能,但这看起来是个打开话匣子的办法。他摇头。“不是那样”,他说。“问题是我们相处不好。我们毫无共同点——爱好,兴趣,什么都没有。我们总是吵架。从我们一开始结婚就是这样了。”
“你们为什么结婚?”
“因为她的父母。她的父母给我压力。”
“他们怎么做的?”
“也许你不明白。在我们中国,和你们国家不同。在这里,如果你开始跟某人有了关系,跟一个女孩,你就得结婚。”他叹口气,接着抽烟。“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有了性关系,就得结婚。我的妻子跟我就是这样的。我那时二十四,她二十二。所以我娶了她,即便我知道我们并不合适。”
我什么也没说。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七点钟,我让他想了一会儿,外面天色渐暗。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他说。“你有什么建议?”
“这很复杂。也许没有简单的解决办法。”
“我成天想着这问题。它让我头疼。一整天,我就想着它。”
“我知道高明有个女朋友,”我说。“你也有吗?”
有一阵停顿,然后他点了头。
“她是谁?”
“她是这里的一个学生。记得我有时会来看的那个女孩吗?她不是我的表妹,不像我告诉你的那样。我们相处得非常好。在所有方面,我都喜欢她超过我妻子。”
我已经猜到了她是他的女朋友;这一点不让我惊奇。亚当也有城里的男性朋友与此类似的——离了婚或者快要离婚,有年幼的孩子,更换的女朋友。在校园里的工作人员完全不是这样,也许在其他传统的单位里也如此。但许多做生意的年轻人好像都有外遇。他们有了钱,而且他们没有被旧式的工作单位所捆住,单位是可以影响,甚至管束人们的行为的;然而同时,他们依然沿袭了涪陵的模式,结婚,尽可能早要小孩。我问马福来他妻子知不知道他这个女朋友。
“不,”他说。“她不知道。”
“你肯定吗?高明的妻子在那么远的重庆,但她还是发现了他的女朋友。”
“我的妻子不知道;我敢肯定。如果我跟那个女孩要去哪儿的话,我们会去一个没有别人在的地方。”
我怀疑在涪陵哪儿有这样的地方,要有的话,我也许自己也会去一去。马福来又叹口气。
“我的婚姻很糟糕,”他说。“唯一的好事是我的女儿——除了她,我们没一点交集。我们从不说话,也不一起吃饭。我们分开来睡了。你见过我的房子——我们各有一间屋,我睡在小床上。她的父母跟兄弟对我就像陌生人一样。他们知道我不爱她。”
“她想要怎么办呢?”
“她什么也不想。”
“为什么?”
“因为她爱我。也许她以为婚姻就是这样的。”
“你想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说。“你有什么主意吗?你们国家的人怎么办的?”
“这问题在我的国家也是一样的。如果有个小孩,离婚会很难。但是,如果没有小孩的话,当然他们会很快离婚。”
“在这里不同,”他说。“离婚并不容易,即便你没有孩子。因为这里的想法还很传统,很封闭。这大概就像你们国家1940,50年代的时候。问题是女人跟男人还是不一样——他们并不平等。所以离婚对她们的影响很大。一个离婚的女人没面子。”
“那么对男人来说呢?”
“情况也不是很好;有些人会说你不是个好男人。但相比女人的情况还是好得多。所有这些观念都非常落后,好像对性的态度——要是你跟她发生了性关系,你就得娶她。在你们的国家要好些。我对你们国家的其他方面不太感兴趣,但在这方面,我希望中国跟美国一样。”
“在美国有太多离婚了,”我说。“人们觉得太容易。所以,在这两个地方都不怎么好。”
我们沉默坐了一阵。天快黑了,而我没什么建议给他。我说着那些我总是说的话——慢慢来,耐心点,想想孩子。他早已听过了,现在他坐在那里摇头。
“每个人都有这问题,”他说。“青年人,老年人——他们都有同样的问题。这是因为他们结婚太快,因为没有性的自由。也许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像我一样不开心。我所有的朋友都对他们的婚姻不满意,但他们也知道离婚是困难的。也许你不能理解这个,但这是很严肃的问题。”
他问我他能不能在我屋里坐一阵,我说没问题。我迟些时候有文学评论课要上,是以我准备着我的材料,想着马福来以及像高明那样的朋友。说这问题只是源于缺乏性自由,我感到怀疑;不如说,有充分的自由,才导致麻烦的产生。过些日子,这里会有更多的性自由,但这也许不会给涪陵的人们带来奇迹。经常的,我发觉很难向人们解释,不管生活在那里,有些问题总是那么复杂。
我能想到的唯一诚实的建议是:不要结婚。但这不是很现实,而在我说来很容易;作为外国人,另有一个方面我是超脱的,因为我不会在涪陵结婚。这些话题没一个直接触及到我,而我总是隔着距离观看,对许多其他事情我也是这样。就像逛着富人们的家,或者读着我的学生所写的故事,或者站在我的阳台上,看着江上的船只驶往不知的目的地。这里有一种权力,因为许多事情都不触及到我,而隔着距离,会有那么一些时候——一次江上的旅行,乡村里的一天——会一直陪着我,带着它们的鲜活,美丽。但经常那儿也有无助,有时是悲伤。跟马福来坐在那儿,我知道,把我的这部分生活关上,结束,也不无益处。我看着他又抽了根烟,然后他走了。
那个春天乃是北京大学的一百周年,跟五四运动的七十九周年结合起来,有全国性的庆典。电视上有一个特别节目,而大山,那个说中文的加拿大人,说着笑话,介绍带出了北京校园里的舞台秀。
五四运动发生在1919年,源于对凡尔赛条约的回应。这条约给予中国的奖赏是,把德国前殖民地如青岛给日本——这不公平事件自然让中国人民愤怒不已。运动以学生运动开始,扩大开来,包括了一个非常广泛的具有改革意识的中国知识分子群体。这是一个民族主义的抗议,同时它也向西方伸出手去学习;“科学”与“民主”是它的关键词。
共产党宣称五四运动乃是它自身崛起的序曲,这是一个特别无耻的修改历史的例子。的确,五四运动的一些领袖是共产党员,或者后来转向了共产主义,但把他们的理想跟当今共产党的态度联系到一起,是一个歪曲。其结果是,电视特别节目成了一个超现实主义的矛盾混合体:共产党的官员对当年学生运动者的回忆表示赞赏;演说鼓吹“科学”与“民主”;而北京大学骄傲地纪念1919年的事件,而同时却有技巧地回避谈到1989年的事件。大山说着他的老笑话。以其自身奇怪的方式,这事件占据了电视节目。
涪陵师专也参与了这次庆典,组织了一次话剧比赛来庆周年。预演在各个系举行,而胜出者会在学校的礼堂再演出一次。我的一个文学班准备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几场戏,而另一个班则改编了凯特卓别林的“德塞利的宝宝”。琳达饰演德塞利,而莫金钱出演冷血无情的阿曼达;我帮助他们联系,跟“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组一起。
亚当的西班牙班则选了“唐吉珂德”。那是个小班——总共不到十二个学生——而它里面包括了最为活跃的三年级的男孩。他们就塞万提斯的小说创作了自己版本的故事,把地点设在涪陵。唐吉珂德成了江东区的一家米粉店老板,他把他的业余时间用来阅读雷锋的故事,那个工人烈士,他对毛主席的无私奉献精神让他成了一位宣传英雄,从1963年至今。雷锋精神是一种共产主义式的对平凡人的礼赞:他曾经是一名普通的士兵,对名声或其他世俗的欲望从不表示兴趣,他倾向于默默无名地劳动,直到有一天,一名同志不小心倒车时撞到一根晒衣杆,砸到雷锋的头上,砸死了他(那个司机又花了二十五年才入了党)。
改革开放减弱了雷锋精神,虽然还有一些旧日回音。在涪陵的证券营业厅旁,有一栋建筑,上面原来的宣传口号,虽然早已不见了,然而日久天长的痕迹还能清楚显示:“学习雷锋精神。”三月乃是官方的雷锋月,虽然多数当地人只会笑笑,如果你向他们提到这已经过时的传统。但学校依然对此态度认真,给学生们布置强制性的工作,为了纪念雷锋同志。在我的第二年里,三月的事件之一,就是由干部带领清洁江东区的活动,有电视台的人员来拍摄,内容是学校官员和学生把灰尘扫到街的另一边。
江东区的清洁工作花了十分钟,而亚当与我从学生之家米粉店那边观看着。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我们吃着四川风格的意粉,喝着当地啤酒。我们有两个学生跑来,请求我们参与到志愿活动里,这样就能拍到我们和干部一起劳动。当我们婉拒时,学生看起来很失望。
“我们在吃中饭,”亚当说,喝了口啤酒。
“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在做志愿者工作了,”我说。“我们是和平队志愿者。”
这个场面不太符合和平队的手册,然而让我们对雷锋精神作出严肃认真的回应,是不可能的。五四的周年庆也基本如此,一次对理想主义不知羞耻的人为操纵,或许,这些就是西班牙语班的“唐吉珂德”诞生的原因。但到了最后,无法清晰讲出这出戏到底来自何方,因为亚当给了同学们一个基本前提——唐吉珂德是江东区一家米粉店的老板,他仰慕雷锋——在此之后,就由同学们接手了,他们写台词,加入了他们自己的细节。
在系里比赛的那一天,他们是最后一组演出的。头一场戏中,莫金钱坐在他的米粉店里,读着一本书。他聚精会神盯着书页,然后叫道:
“多棒啊!看看这些雷锋所作的好事——每天他帮助了那么多的人!我多么希望我能像雷锋一样!”
他又读了一页;他的眼睛更大了。他站起来,开始在餐馆里拖地,努力想道:
“为什么我要把我的时间花在这里?我的人生多么乏味!我这样拖我的米粉店,有什么意思,而我本可以成为像雷锋那样的英雄。”
这个想法击中了他:他可以穿越乡村去旅行,为人们做好事。他把他的拖把倒过来,骑在跨下仿佛骑马,然后把一个旧篮子套在头上仿佛头盔。在米粉店的墙上,有张美人照,一个日本小姐穿着背心裙(你可以到涪陵的下城区花五毛钱买到),而莫金钱望着她,欣喜莫名:
“我的杜尔西尼亚!我会四处周游,直到我找到你!”
他把那张画像卷起来,跳去了乡下。不久他就路经了一个田里耕地的农民,由一个名叫罗杰的男孩扮演的。
“桑丘潘萨!”莫金钱叫道“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探险吗?”
但桑丘潘萨继续劳动:“我,我有别的事情要做!”
“啊哈,你很傻!”唐吉珂德道。“过来跟我一起探险。我们会像雷锋一样,跟不公平做斗争,拯救美丽的女人,而我会把你介绍给我的头号姑娘,杜尔西尼亚!来吧,别做个雅虎!”
“你才是雅虎!我太忙了,没空跟你去。”
“那么傻,”唐吉珂德喃喃道。他在那里想了一阵该怎么去打动那个农民。在小说中,唐吉珂德保证说他会给一座小岛让桑丘潘萨管治,而亚当向同学们建议说他们可以用上海南岛,那是中国南部的一个岛屿省份。然而同学们有他们自己的想法。
“我必须有一个仆人,”莫金钱想道。“如果你跟我来,我会给你...台湾岛!我会让你做台湾岛的总督!”
有了那个承诺,桑丘潘萨抓起一只拖把,两人并驾齐驱,跑动非常合拍,而观众们大笑起来。莫金钱和罗杰都有演戏的天分,而他们之间马上产生了一种化学反应。罗杰天性就是个好朋友,好助手,一个精瘦,大眼的男孩,体重大约不到九十斤,聚精会神听着唐吉珂德的指示。而莫金钱似乎从“大独裁者”那儿学了点功课,大声喊叫着指令,带着一股搞笑的严肃劲。
他们俩携手打遍了四川的乡下,攻击风车,奋战大虫,在乡村旅店里搞出许多麻烦来。在某处,他们停下来,唐吉珂德命令他的仆人谱写一首献给杜尔西尼亚的歌来。桑丘潘萨取过他的吉他,在那张日本美人像下唱道:
杜尔西尼亚!
杜尔西尼亚亚亚亚亚亚亚亚!
你是多么美丽...
我的岛在哪儿?
我的台湾岛...
这时,他们抵达了重庆,那儿的人们已经听说了他们的故事。重庆市长,由刘易斯扮演的,颁给他们牙刷以示鼓励,偷偷把纸条贴在他们背上,写着“傻瓜,”“雅虎,”还有“牙刷”。英雄们骄傲地把牙刷插在脖子上,唐吉珂德拍着他的胸脯,吼道:
“我把我做的全部好事,都奉献给美丽的杜尔西尼亚!而且我希望每个人都开始学习雷锋做好事!”
这时学生观众们已经乐疯了。即便系里面的老师,坐在前排当评委的,也笑得难以自制;而观众的热情回哺了演员,让他们疯狂地在舞台上从一个历险冲向下一个。毫无疑问,这乃是系里最棒的一个戏——但同样毫无疑问的,这出戏也踩上了政治风险。观众部分的反应像是说:我简直不相信我会听到这个。在某种程度上,我也有同样的感受,而到了演出的最后,我发觉我在观察张书记。很难说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微笑着,轻轻的,但我可以看出他的大脑在急速转动。而到了最后,只有他那个评委才真正算数。
系里的权威们花了一天时间才做出反应。他们封杀了“唐吉珂德”;另外五出戏被选入了学校礼堂的演出,包括“德塞利的宝宝”。对于这种决定,从来没有申述的机会,而系里头明确指出,这里面有政治因素在。
但出于某些原因,学生们公开显示出了愤怒,他们通常只会安静地抱怨几声。即便那些参与了演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学生也悄悄说,他们的戏也是出于政治原因被否决,因为那几个演员也是真实生活中的男女朋友,这违背了学校反对谈恋爱的监管规矩(这也是最被忽略不理的规定)。然而,最强烈的反应,还是来自西班牙语班的同学,他们拒绝接受系里的命令。莫金钱跟系里的政治辅导员发生了冲突,他威胁说如果唐吉珂德被列入黑名单,他也将拒绝出演“德塞利的宝宝”。很快,这就成了个严肃的问题:权威们不想让他们的比赛散架,而他们喜欢凯特卓别林故事中的政治,那是在批评美国的种族主义。
就这样,这冲突跟着五四运动的周年庆祝活动一起发展。在许多方面,我感觉到英文系,作为党组织的代理,活该如此。如果你想要把所有东西都政治化,把每一块的文学与历史都用于服务于自身需要,那么,到了某个点上,它肯定会在你面前爆炸开来。在两年后,我对那数之不尽的周年庆与纪念日已感到恶心了;我对扭曲了的历史也感到疲倦了;我对于我们政治宣传主导的课本也受够了。
但与此同时,亚当感到内疚,而我也有同感,虽说那不是我教的班。无疑,是因为我们的影响,才把学生带入了这场麻烦。如果我们不在这儿的话,他们不会表演“唐吉珂德”与“德塞利的宝宝”(如果不是我们的话,也肯定不会有个共产党员叫莫金钱。)这件事与我们生活中的其他部分不同,那些时候我是隔着距离来观察涪陵的。我们对学生有直接的影响,而且我们总是鼓励他们要思想开放,多提问,藐视权威。我们的有些做法是刻意的——关于罗宾汉的讨论,那些中文的对话——但主要它是跟我们的基本身份意识有关。我们是外国人,在我们的意识中,没有那种声音来警告我什么线被越过了。我们在涪陵住了很久,足以去影响到一些人,但还不足以把那些规则给内化;而这种过渡的状态,就像那一半虚构的五四历史,导向了政治风险。
很明显的,即便同学们是在处理一些通常不会跟笑声联系起来的题材,他们的意图却绝非要颠覆什么。毕竟,莫金钱既是党员也是班长,任何的违规,都只是因为这整出戏是由大家拼成的,没人全程负责。主题的麻烦乃是同时来自于许多方向:亚当提了建议要涉及雷锋,同学们自己想出了台湾的点子,而所有他们喜欢的那些傻词儿,乃是从过去这一年的许多生活背景而来。也许他们犯下的最大错误,乃是过度关注唐吉珂德的精神了。他们想要忠实于塞万提斯的小说,把它的滑稽讽刺偏好带到涪陵的生活里来,而且他们也想做到尽可能娱乐,好玩。但滑稽讽刺,以及娱乐,在共产党的体系里,都是有风险的动作,这体系对某种控制欲的依赖,总要把优质喜剧摧毁掉。[2]
最令人失望的,乃是他们大动干戈,只是为了这些琐屑小事。除了学生们参与演出活动的热情外,真的没有什么是很要紧的,而一次反革命事件也不会从“唐吉珂德”开始[3]。但在任何情况下,很清楚的,即便共产中国要倒掉,那崩塌也不会由涪陵这儿一帮骑在拖把上的搞笑学生开始。某些人不能单纯去看戏,单纯地笑出来,真是可悲;那出戏的好玩是没有疑问的,但即便如张书记那样聪明而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总是听见脑子里的那个声音:我应该笑吗?它真的好玩吗?它会不会有危险,冒犯到谁?在某些意义上,这乃是我最厌恶共产主义之处。我几乎可以忍受它的谎言,它所犯下的错误,然而我不能原谅它彻底丧失了幽默感。如果你把笑声拿走的话,中国乃是一个太沉重的地方。
亚当和我鼓励同学们去把事情处理好,但不要惹更多的麻烦,但除此之外,我们并没有卷入协商过程。那个星期里,学生们一直向我们通告情况,我开始明白唐吉珂德到底拨动了哪根弦。他正是一个中国人物的完美表现,那个可怜的骑士,跟他过了时的理想,还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我在所有人身上看到他的闪光:他是莫金钱,跟他没了指望的戏,但同时,他又是张书记,跟他没了指望的政治信仰。张书记只是做他所能做的,去守住他的线,就像他之前的人所做的那样,而也许,他不是很喜欢他这方面的工作。这个学期早些时候,他的女儿死了,而他的妻子刚生了个儿子;他有更大的事儿去操心,然而监管学生的政治生活是他的工作,所以他就那么做了。每个人都在跟风车搏斗,而我真的不能责怪任何一个人。
在几天后,他们做了一个妥协。会有一个唐吉珂德的特殊演出,也是最后的,限制在英文系内,而所有的政治敏感材料都清洗掉了。这让所有人都满了意——“德塞利的宝宝”如期进行,而西语班得到了一个最后的机会,在他们的朋友面前演出,虽然不准他们出现在学校礼堂内。又一次的,亚当帮助同学们练习,改写了剧本。
在那个星期末,我们所有人聚集起来观看了唐吉珂德的第二次演出。在某些方面,这出戏叫人失望;它缺失了原版的活力,能量,有好几次,演员们紧张起来,念不出台词。问题不是出在失去了重要的素材,反而是有太多东西被添加进去:在这一个星期内,这出戏加入了无数的象征份量。在头一次的舞台上,没有人想过它是如何影射雷锋,以及台湾。现在,那些得以做出优质喜剧的无拘无束的空间没了;被禁掉的影射,反而因为它的缺失更为明显,学生们也被一个星期跟权威们的协商累坏了。
但没什么能彻底毁掉这两个男主角的闹剧演出,再一次的,观众看得很开心。这戏结束在一种带着嘲弄的伤感之情中,随着唐吉珂德回到米粉店的决定,这一对分开了。莫金钱骑着他的拖把缓缓回家,低着头,而背景里哀鸣起了“铁达尼”号的主题曲。
威廉姆斯杰弗逊弗罗斯特是这出戏的旁白者,在最后一场戏后,他站出来读最后的附言。而当他一开口,亚当与我就发现他没用准备好的文稿,而是读着他自己写的句子。他总是这么自作主张;我经常在课上发现他把脑袋埋在字典里,然后,在十分钟的课间休息时,他会靠到我身边,很小心发着音,“你的早泄现在怎么样了?”
他许多的课外学习都是跟着这种句子,而他又总是尝试念一些新的淫秽或变态的词汇。这很小孩气,但同时,他又是班上最好的学生之一,我能看得出,他掌握的英语技能,很多靠的就是这种乐趣,胡乱玩弄这语言。他以自己的方向学着英语,爱怎么用就怎么用,而我喜欢他这样。我喜欢他的另一点,是他从一个贫穷农村家庭长大,那儿离广安,邓小平的家乡不远,然而他却给自己取了一个好搞笑的,装模作样的美国白人新教徒式的名字。
在唐吉珂德的尾声,威廉姆斯杰弗逊弗罗斯特又一次突变了风向。站在那儿,在整个系面前,他念着自己的结束语:
唐回到了他的米粉店,而桑丘回了乡下养猪,想要攒出自己的学费,希望他能从牛津大学那儿得到一个学位。与此同时,唐自学成才,在潘恩大学获得了一个学士学位。后来,这两个疯子旅行到了中国,成了两个英文教师,也是涪陵最著名的两个雅虎(傻瓜)。
他念得很快,没一个干部察觉到他的意思。之后,他望向亚当和我,想看看我们是否明白,然后他咧嘴笑了。戏终了。[4]
第二天上午,亚当跟我早早起身,想去城里拍些片子。我们有三天时间可以用一台摄影机,因为和平队的医疗官员来这里做一次访问,而她带来了办公室的摄影器材。自从我们到达这个城市的那个星期,这是第一次有和平队的人员到访涪陵。
三天里,我们想要拍下一切关于涪陵的记忆。我们拍了学生们演出唐吉珂德,我们去了好几次乡村,以及部分我们所喜欢的旧城区。许多的磁带记录的是我们与朋友们的交谈:学生之家的那一家人,神甫,在餐馆,茶室,以及公园里工作的人们。我们搭了的士,让司机尽可能开快点,而我把镜头伸出窗外,拍着路上的交通,而车子在一片喇叭声中呼啸而过。
在和平队医疗员离开的那个上午,我们决定,在交还摄影机前,最后做一次拍摄。我们七点钟到了下城区,拍了一群在南天门打太极的老年人,然后我们沿石级而下码头,想找一些典型的街景来拍。
很难拍摄街上普通人的生活,因为它总是在我们到达的那一刻就停止了。相机很沉重,很贵,大约跟电视台记者所用的差不多大,人们总是聚集过来盯着看。除开与朋友们的交谈外,我们的涪陵片段素材有很多就是当地人及棒棒军盯着镜头看。
靠近码头处,我很快就被一群人围住了。亚当跟我都没在这里出现过几次;这里没有茶室,没有餐馆,没有我们认识的人。许多聚集过来的人没有见过我们,而我们告诉他们,我们是学校的老师,拍摄是我们的业余爱好。
亚当决定要分散他们的注意。他往街下方走开了点,停下来,从街边小摊上买包子。他们砍了一阵的价,群众开始转移了,然后亚当跟那女人说笑,那女人大笑起来,掩住她的嘴。慢慢的,我开始往后挪,希望把自己从人群里分离开来。二十个人聚集在亚当的身边,然后三十,四十。几辆的士停下来观看;交通拥堵起来。喇叭鸣叫。我快速穿过街道,现在,我是一个人了,拍摄着人群和人群中的亚当。每个人都忘记了我的存在。
这种场面曾经是很吓人的——在头一年里,没什么比站在一大群人的中心更吓人了,他们所有人都以无比强烈的关注研究着我。但这些人群往往只是好奇,别无他意,而渐渐的,就像其他住在四川乡村城镇的外国人,亚当与我学会了怎么去应付人群。我总是带着微笑,尽量放松,通常会把注意力聚集在一个过路人身上:他会向我提问,而我会回答他,其他人都在旁边听着。通常我会告诉他们我的薪水,我在涪陵做什么,我则回答他们关于美国的问题。为了让群众们发笑,我会使用当地方言,或者自称为洋鬼子。这就好像一个政客在慈善机构的活动中,举行着新闻发布会,而主题,只是好奇。
在那些时刻,我们有一定的权力感,因为去吸引四十来个人的注意力,让他们丢下手头的事情,只是为了来看你,真是不寻常的。在这个早上,人群不断膨胀,围绕在亚当身边。超过五十个人聚集过来,为亚当说的笑话而发笑。他拿了个包子给路过的的士司机。他又买了两个包子,开始变戏法。又一战斗队的棒棒军从街那边冲过来加入到观众当中。我用了长焦镜头,把注意力放在人们的脸上——那微笑的包子摊主,年轻的小店主,棒棒军憔悴的容貌,他们看着外国人时,面孔绽破出笑容来。
亚当掉了一只包子。他拾起来,丢过街对面朝我而来。他手指向我,然后人们笑了,又转回亚当,好像他讲了另一个笑话。慢慢的,我又一次掠过每张脸,然后,突然间,取景器变黑了。
有人把我往后推,我退了一步以求平衡。我还把眼睛对在取景器上,它再次黑了,这次我被更狠推了一把。我抬头看时,一个男人站在我面前,挥舞着他的皮夹。
“你不能拍,”他说。“你不能在这里拍摄。”
“你是谁?”我说。
他重复了他的命令,而我重复了我的问题。我还在拍,相机在我的肩膀上。
“我是个市民,”他说。“你不能拍。这是违法的。”
他再次挥动他的钱包,这次更凶了,而我觉得怒火上升。
“不准打我的相机,”我说。“你是谁?”
“我是个市民,”他再次说。他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他迈近了,威胁我。他是个大个子男人,有个小肚子,一堆油腻腻的头发,一张圆脸上带着怒意。我很快就认出他身上某些要点——从他的口音中,我知道他没受过什么教育,他的穿着举止告诉我,他多少有点权力地位,也许是一个政府小干部,或者什么小工厂的老板。他将近五十岁——属于“失落的一代”那种年纪,因为他们成长于文革。
“我是个市民,”他再次说。
“我也是个市民,”我说。“我住在涪陵这儿。我在师专教书。在这里拍摄没什么违法的。”
他又击打了相机。我往前踏了一步。
“别来烦我,”我说。“我没做错什么。走开。滚开。”
最后这个词攫住了他。他眼睛睁大了。
“你说什么?”
“我叫你滚开,”我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能就这么跑过来打人。你为什么这么粗鲁?”
我用了那个严厉的词,粗鲁,它再次攫住了他。
“你不能在这里拍摄”,他吼道。“你不是教师——你是记者。而且你不该像他那样在街上扔东西。你应该表示点尊敬,而且你不应该在这儿。”
“我在这里有两年了,”我说。“我们只是教师,而我们拍摄的原因,是我们想要记住涪陵。你不应该那么粗鲁。”
这时,有一群人聚拢在我们身边,低语着,压近过来。一个女人过来跟那男人站在一起,她开始向我大声吼叫,在空中戳着她的手指。我还在拍,但我把相机放低了。亚当急忙从街那边冲过来,试图解释我们是教师。但现在那两个男女已经怒不可遏,而群众的低语渐渐转为大声,我察觉到,我们有麻烦了。现在没人在笑了。我关了相机。人群在不断增长。
我在涪陵两年所经历的事情中,这次事件乃是我回顾最多的。免不了这样;那件事乃是我在这个城市里经历到的最糟糕的时刻,而它还在磁带上。
我不是很喜欢看那带子。每次我看的时候,我的胃就缩紧了,可以感觉到自己脉搏加速。我看着那些微笑的脸孔,他们看着亚当耍宝说笑,我告诉自己,那些人显然是快乐的。我想着我在城里度过的那些时日,所有我遇见的人,那些无事的日子。我还想到了那次刷鞋的男人骚扰我的事件,而所有人都挺身维护我。
但当我看那卷录影带时,我总是默默地把它快进,等待那个男人出现在屏幕上。他从画左进入,在亚当吸引人群后很久才出现,但跟其他人不同,这男人与他的妻子站在一边,离人群有几英尺远。他们对亚当看了有半分钟,然后,那男人回头看到了我。他穿过街,朝我走来,刻意避开镜头,然后,突然间,一片漆黑。
这就是那卷带子所显示的。最让人痛苦的,乃是它展示出了我们所犯的错误,从到一处我们不熟悉的地段吸引人群开始。它也显示出亚当不够人情味,一味挤牛奶一般挤出人们的关注来,它还显出他的不尊重,把包子扔过街来。它也显示出我太快发怒,用了激烈的字眼;从带子来看,如果我没有侮辱他的话,他也许不会再去理会我。
但在同时,那录影带也遗漏了太多,也许那才是最让人不快的部分。所有的背景都不在那上面——没有一处显示出了我们是怎样应对这么大的人群,在过去,我们对此是过度自信了,也没有什么在解释道,自信与无拘无束乃是应付涪陵生活的最佳方式。最糟糕的反应,乃是去害怕群众,或者希望他们不要出现;你必须得接受你是异常事物,而人们就会围过来看你,听你说话。如果你让那个来烦扰你,你就会受罪,就好象你为噪音与空气污染担忧一样。
关键之处,总在你得避免太拿自己当回事儿。要想成功,你得笑话自己,说些“我们洋鬼子”,然后你去模仿当地方言,搞搞笑。如果你觉得有需要去耍宝,就得耍宝。这就像亚当过去进城练习中文前老说的:“好了,现在开始去扮两个小时的小丑啦。”
这带子也没有提到一个拿着录影机的外国人在中国所承受的包袱。在1972年,当时在这个国家里几乎没有外国人,周恩来邀请了意大利电影人安东尼奥尼来拍一部关于中国的纪录片。这次邀请很有争议;毛的夫人江青,以及政府内的其他保守人士反对这次邀请,但周相信一个西方人可以拍一部吸引外面世界的中国片子。安东尼奥尼对中国政府的态度是同情的,但他最后的作品,激怒了中国官员,他们指责说他刻意把中国拍得很穷。最著名的一例是,江青指出,他拍南京大桥的一段,在前景处有一条工人的晾衣绳。
那就是中国人对一个外国人的看法——只有一个外国人,才会造访一处现代化的大桥,却拍下晾衣绳的画面,故意让这个国家看起来很穷。虽然老安极力否认他的目的是要批评中国,一次1974年的政治宣传聚焦在这次事件上,把它变为一次教科书般的范例——外国人如何来到中国,寻找负面的信息。我在四川与西安都碰到了熟悉该事件的老人,其结果是我学会了在涪陵小心使用我的相机。不止一次有人指责说我想要展示当地生活的阴暗面。
但在我们摄影时,我们过去的经验都未能防止亚当与我犯错。相机让我们很尴尬地看清了自己犯的错误,但它没有展示出那个男人跟我发生冲突前的所有事情,而它也没有显示出我关掉它后所发生的事。也许让我最困扰的就是,我看了它超过十多遍,而我却没法说出人群是从何时转向敌对我们。我总是为这难以捕捉而肯定的转变着迷,那白驹过隙的瞬间,涪陵的群众转为了暴民,但它始终成迷。即便相机也没有捕捉到。
暴民人数在增长。我关掉了相机。亚当和我站在一起,我们两人同时在解释。那男人与他妻子依然是暴民的核心,我能听到那男人一遍遍说我们是记者,说我们不尊重他们的城市。但现在不止他一个人在说话了。其他人往前挤过来,愤怒地大吼,挥舞着手势,很难弄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暴民们的音量在上升,转为了轰鸣。
我的愤怒在转为害怕,现在亚当跟我尝试想要和解,道着歉,解释说我们是教师,不想造成什么损害。但现在解释太迟了;没有人在听,而过路人加入进来要看看发生了什么。有人在撞着我的后背。我把两手护着相机,抱在身前。更多人吼叫着,他们的脸因愤怒而凶恶起来。
“我们得逃出这儿,”我对亚当说。我开始离开,低着头,小心抱着相机,但没有人稍微移动一下。那男人的妻子就正对着我。我感到有人来拽我的胳膊。
“我们要走了,”我用中文说。那女人没有回答。她没有动,脸上挂了个可怕的微笑——结合了愤怒与快意,她看着我们罪有应得。
“上帝,”我说。“他们不让我们走。”
“跟着我,”亚当说。他带着相机的盒子,一个巨大的金属盒子,现在他把它抱在身前。许多人抓向他,但他甩脱了,继续往前走,他的个头与盒子的块头把人群往边上推开。有人抓着我的胳膊。我护着相机,紧紧跟在亚当背后。我感觉小腿上给人踢了一脚,然后我大腿上又中一招。我们现在摆脱了暴民,开始跑起来,我快速回头看看是谁踢了我。然而我所能见得是一群模糊的脸孔。我们匆匆跑下街去。我没再回头。
这次事件并没导致什么后果。有人打电话给学校,通告了这次冲突,而学校外办给和平队打了电话。外办没说亚当与我是否做错;他们只是问了相机是否完好,而和平队说没问题。在医疗官员离开前,我们告知了她发生的事儿。
亚当与我跟诺林,桑尼讲了这事,但我们没有告诉其他在涪陵的人。我们一起看了许多遍带子。几乎所有的段落都包含了令人愉快的日常生活场面——江流与乡村;我们的学生与我们的朋友——但主要的,我们看的是人群的那一部分。好像我们想从中找到些领悟,从这次经验中,找到些什么来解释那不愉快,但那里没有简洁的揭示。它所展示的,只是直白的,关于涪陵生活的无用的真相:在两年后,我们依然是外国人,既在我们的行为方式中,也在人们看我们的方式中。
现在,我们没什么可做的,而我们只能尽可能恢复过来。幸运的是我们几天后就要离开了,因为在成都有些行政方面的问题要处理,而在回到涪陵后,我尝试不去太多回想那件事。在某些方面,回避那段记忆,不似我想的那么困难,因为在江城这儿,已经有太多像这样的事情了。你知道它们在那儿,但你尝试不去想得太多。
晚上时我依然进城,就如我平常所作。当人们靠近我时,我仍然感到舒服,而人们待我依然友善。没发生什么变化。察觉到在某些方面人们总是那么不变,既让人欣慰,又让人气馁。
六月是忙碌的一月,而我想要早点跟人打招呼告别,这样到后来不会太匆忙。
钱曼丽和王东梅是当地中国银行的两个年轻女子,她们两人给了我们很多帮助,是以一个周五晚上,亚当和我请她们出来吃火锅。这是我在涪陵生活的两年里,第一次的约会。
我们在高笋塘跟她们俩人碰面。两人都精心打扮过——非常短的裙子,非常明亮的妆,丝绸衬衣,头发闪亮。我们俩没料到这个;亚当跟我穿着T恤,戴着棒球帽。
吃火锅的最佳地点在新华路上,蜿蜒通向城中心,而我们四人走过马路两旁露天的餐厅。这是个温暖的夜晚,有数百人在外面吃饭,而我们经过时,所有人都盯着看。钱曼丽与王东梅是两个二十五六的漂亮女人,很明显她们享受着跟外国人出门所受的瞩目——事实上,这好像也是她们刻意打扮的原因。
我们选了一家餐馆,在人行道上挑了张桌子。我们到的时候,周围都安静下来。女人们为我们点了菜,而亚当与我开始了我们常走的中国路线,相互称对方是洋鬼子,走狗,以及走资本主义路线的。王东梅跟钱曼丽大笑起来,像所有人一样,一旦我们借用文革的侮辱语言与敌视外国人的词汇进行相互对话。我们叫了当地啤酒,在人行道上吃饭,聊天,看着人流,感觉很舒服。
摄影机事件看起来很遥远了,而我意识到,涪陵让我难以忘记的一点,就在它的不可预测性——事情总是发生地那么快,一个糟糕的日子之后,就是愉快的一周。这城市不简单,而我的角色也不简单;若说我以涪陵为家的努力失败了,那是不对的,而说我全然成功了,也不准确。那儿有好的日子,也有坏的日子。在某个程度上,这是我最喜欢涪陵之处:这是个有人性的地方,有光彩,也有瑕疵,而一个像这样的城市总是有魅力的。两年来,我从没有厌倦过这里。
今天属于那种好日子,而坐在这家火锅店,我对所有事情都感觉非常舒服,这语言,人群,以及我们桌边的女人。这跟在家里时的周五晚上没什么不同,跟朋友们外出,说笑。还有一点我喜欢的是,我们两人都对彼此的中国个性感觉自在——何伟与梅致远就和我们的其他身份一样亲近。现在离开我们头一个学期仿佛很久远了,那时我们两人避免同时进城,因为会带来双重的麻烦骚扰。
一个小时后,我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我发现亚当与王东梅很大声说着话
“你没结婚!”亚当说。
“我结了,”她笑起来。“我两个月前结的婚。”
“你在开玩笑!”
“是真的。”
“但你从来没提到要结婚的事!”
“你没问过。”
“不是真的吧——你在骗我。”
但她看起来很真诚。我转向钱曼丽。“你结婚了么?”
“是的。”
“我不敢相信!”
“是真的,”她笑着说。她挂着个舒服的笑容,黑眼睛非常漂亮,我意识到,在涪陵,一个这样的女人不可能过了二十五还不结婚。如果我不那么想的话,我就是个傻子,永远。
“你的丈夫在哪儿?”我问。
“他在家。”
“他在干嘛?”
“我不知道。可能在看电视。”
王东梅那边也是一样。她们两人都是新婚,在周五晚上,把丈夫丢在家里,跟外国人上街。
我向亚当扫了一眼。晚上开头时,我们答应了女人们我们不说一句英语,而现在,我们也没必要说了;我们两人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不论在这城市生活的某些时候多么舒服,生活依然并非正常,永远也不会。那总是涪陵一部分的魅力所在,现在也没理由为之而惊讶。
我们又待了两个钟头。吃火锅的好处,就是时间很长——这是慢悠悠,懒散的一餐,在一个温暖的夜晚,人行道上,感觉完美。餐馆有冰啤酒,我们叫了几瓶来。每个人都享受这时光。在晚饭后,我们走路送女人们回家。我希望她们能邀请我们进去,这样可以碰见她们的丈夫——有点像高中时见到女孩的家长。但她们只是微笑着挥手道别,而我们搭了的士回学校。
廖老师怀孕了;她的预产期在七月。六月时,她请亚当与我吃了顿告别饭。她送了我们她公公写的书法,他很因此出名的,而我们送了她几件婴儿服。
几天前,学校领导办了酒宴,请了我们全部四个老师跟家教。王先生,外办的代表,总是喜欢拿亚当跟我的中文来取乐,故意拖长了调子说话,还指责我们听不懂。宴席上他坐在我身边,一直嘲笑我,直到最后廖老师厉声阻止了他。
“何伟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说。“我们一年前就学过了。你不需要那样对他说话!”
王先生轻轻笑了,跟平常一样;但这一点他已经明白了,而看到这个小小的怀孕的女人教训那干部,带给我极大的快感。它让我想起她曾经在一年前的课上维护李鹏——同样都是以这种强烈的骄傲感,尽管我被间接地跟李鹏联系到了一起,我还是很高兴去分享她的忠诚。
她知道我不喜欢王先生,因为在春天时,我很坦诚跟她讲了我对外办,对英文系的感受。廖老师给我布置的最后作业就是去总结我在涪陵的生活经验,而我花了两堂课在做那个。我很直白——我告诉了她我不喜欢的事情,行政管理的琐屑,城里面人们嘲弄的叫声,而她一次也没有尝试为之辩护。但我把大部分的时间花在谈论那些良好经历上,我说,至今为止,我最好的体验,就是学习中文,以及跟城里的人交往。我告诉她,对于她跟孔老师把他们的友谊,他们的耐心延伸到我的身上,我特别怀有敬意;其他人是做不到像他们那样的。
那些课程在五月份结束了,因为她怀孕的缘故。我的办公室在教学楼的六层,而我强烈建议道,我们最后的家教课,应该在她家,或者别的较为方便的地方。她不是个身体强壮的女人,而爬那么多阶梯到我的办公室很累人。
但到了最后,她还是非常中国——只有在我的办公室碰面才是对的,我们得在那儿上课。这跟怀孕,跟楼梯没关系;事情就该那么进行。这是中国人的方式。
在五月初,我们上完了最后一课。她努力爬上楼梯,喘着气,我给了她几分钟时间来恢复。就跟许多的中国女人一样,在怀孕期间,她身体的大部分依然很瘦——好像有人缝了个大包裹到她肚子里了。最后她停止喘气,我们开始上课。
三十分钟后,她突然挺直身体,大口喘气,冲出了门外。我能听见她在门外的痰盂里呕吐,然后匆忙冲去了洗手间。
我等着她回来。一年前,我会以为她将取消课程,但我现在更了解她了——我们会完成两个小时的课程。我知道她回来时会怎么做,会说什么。而且我知道我会永远记住这个女人沉静的自豪与坚韧,它从令人恼火,到了今天让人钦佩,甚至慰藉。
五分钟后,她回来了。她笑着,红了脸,说,“对不起。”
“你想要中止课程吗?”我问。
“不。没事——在上午这个时候我经常有点恶心。”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今天不用继续。”
“没事,”她坚定道。“现在——请继续说我走之前你说的。”
我照办了。
通过给洛杉矶时报写的几个故事,我挣了点钱,而我把它们捐给了涪陵的天主教堂。我知道李神父一直在找钱,想给院子里一面新墙绘上壁画。我捐钱的时候,他谢了我。
“谢谢你一直对我很好,”我说,握了他的手。我们坐在他的办公室内,墙上挂着毛与邓的画像。李神父紧紧握着我的手。
“你走后,我们会记得你的,”他说。“我会给你念一次弥撒。”
“谢谢,”我说,然后我想起来。“你能为我外祖父念一次弥撒么?”
“当然。在这儿写下他的名字。”
他递给我一张纸,我写下了他的名字:弗兰克安塞尔木迪兹。安塞尔木是他成为本笃会修士后给自己取的教名。我小心写下了,把纸递还给神甫。
“当我外祖父年轻时,他曾在罗马做过修士,”我说。“他想要来中国的。”我曾经对李神父说到过他,然而现在我重复一遍,觉得这很重要。
“罗马是个非常美丽的城市,”神甫说。
“是的,”我说。“我曾经去过那儿。”
“我从没去过,”他说,对自己笑笑。
“我外祖父没成为一名神甫。但我想,如果你在涪陵这里给他念一回弥撒的话,他会很高兴的。”
“我会的,”李神父说,点着头。
“非常感谢,”我说。“我会找个时候回来,看看那面新墙。”
“这里永远欢迎你。”
他陪我走入了庭院,这里的高墙挡住了外面城市的噪音。花儿在四个现代化的标语牌周围开放。这是个炎热的下午。我想着我的外祖父与这个老神甫,突然间,非常伤感,我说不出话来。沉默中,我握了他的手,转身离开。
“慢慢走,”他说。但我迅速走出了院子,进入了城市的喧嚣中。
在最后一周,我给文学班学生们安排了期末考试。琳达的父亲现在病得很厉害了,而她提前几个钟头考完了,以便搭中午的汽车回家。我提议让她迟点考试,或者压根儿不用了;她一直是最好的学生之一,而她父亲的情况听起来很不好。但她坚持在离开涪陵前参加测验。
那个下午,我在规定的时间监考。与往常一样,他们相当紧张,很认真作着,虽然我注意到有一个女孩苏三,看起来有点分神。她很苍白,大多数时间都把头放在桌上。
我当时没多想。今天是亚当的生日,在考试后,我们在当地的餐馆,叫上所有同学一起欢宴。每个人都喝太多了,这个晚上很棒,我们又去了学生之家,冯小芹又给了我们更多啤酒喝。
在晚上的某个时刻,莫金钱告诉我琳达的父亲在她考试时已死了。算命人说对了;现在我真希望我坚持让她另选了时间考试。
第二天,苏三从学校里消失了。故事渐渐传出来,点点滴滴的。四天前,她做了堕胎手术,而考试前一晚,她被送去了急症室,因为后发症。到此之前,事情本都保密;我猜想她去找了非法的私人医生,虽然情况并不很清楚。我们能肯定的是,她的急症室之旅惊动了校方,现在他们知道了真相,这是她离开的原因。学生们被抓到发生性行为的话,是要被驱逐的,更别说怀孕了。而且一张纸条会添入他们的档案——不论去到中国何处,那档案都会跟着他们。如果苏三去找任何一份单位的工作,她的上司都会知道她发生过什么事儿。
一群女孩在走廊里低声谈论着,她们的脸色沉重。苏三离开后的那晚,我撞到萨拉与丽萨,在我的办公室外。她们都很严肃,我们说着中文,站在俯视城市的平台上。我问到苏三,丽萨小心地看着我。
“你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说。
“是。”
“你怎么知道的?”
“其他同学告诉我的。”
“你怎么想呢?”
“当然,我想这很不幸。我想她应该被允许毕业。”
“那是不会的,”丽萨道。她是班上较好的一个学生,也比较会思考。我问苏三是否回了家,而丽萨摇着头。
“她不能回家,”她说。“她的父亲非常生气。”
“他怎么知道的?”
“学校告诉他的。当领导们发现了,最初他们答应不去告知她家里。但不知什么原因,他们说了。同样的事情,几年前发生在苏三姐姐的身上,而当她父亲发现了,他打了她。所以现在苏三不能回家了。她父亲非常生气——对于家庭来说,这很丢脸。这是他们家第二次这样丢脸了。”
“你认为系里应该告诉她家吗?”我问。
“我认为这不关他们的事。这是个私人的问题。”
我告诉她我同意,然后我问苏三的男朋友对她如何。
“他挺好。她和他父母的关系挺好,我想他们会帮助她的。也许她就是去了他们那儿。但你知道,她花了几千块钱,想去在他家乡找一份教书的工作,现在她不能毕业了,而她也丢了工作。她也没了那笔钱。”
那好像不是最重要的事儿——老实说,我更担心苏三会不会从哪座桥上跳下去。但我没说出口。
“这种事儿在哪里都会发生,”我说。“在美国,它也非常普遍。”
“人们会怎么处理那种问题?”
“这很困难,跟这里一样,但通常这种事儿都不会公开。也许那是最大的区别。”
“本来就应该那样。但这里,所有人都知道了——整个学校都听说了这件事儿。”
“多数人怎么想?”
“有些人觉得很滑稽;有人觉得她是个坏女人。但我们班上多数学生都为她感到遗憾,虽然我们帮不上什么。”她摇摇头,望向江面。“没办法,”她说。
第二天,我二十九岁了。在过去,我过生日时,总觉得这是别人的事儿——我真的又长了一岁,好像不可能似的。但这次,我知道我是二十九了;在某些方面,我觉得自己要更老一点。过去这两年是漫长的,在此期间,我没有离开过中国西部。
在上午,我跟亚当,以及莫金钱去了汽车站,因为琳达要求我们去接她,在她回来时。她带着黑色的袖章,眼睛红红的。在下车后,她想笑笑,一种中国式的勇敢的笑容,把情感收敛起来,压缩起来,控制起来,推到边缘地带——嘴巴的一角,或者额头上一条痕。但今天,那悲伤太重了;她的嘴巴颤抖着,转头望开。
晚上我给文学班的期末测验打分。我想着,在我监考时,所有事情看起来多么愉快啊,我走在一排排低着头的学生中间,他们努力工作着。我喜欢环绕在他们的沉默与专注气氛中,而且我还喜欢这些认真地低着的黑发脑袋。在这个场面中有一种单纯感,考试也有种类似的单纯,这些跟涪陵生活的复杂,跟中国的政治问题,或者席卷全国的改革开放都无关。这就只是一次文学测验。
在最后那一部分,我要求他们分析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诗“NOTHING GOLD CAN STAY”(人生的金色不可永久):
Nature’s first green is gold,
Her hardest hue to hold
Her early leaf’s a flower;
But only so an hour.
Then leaf subsides to leaf.
So Eden sank to grief,
So dawn goes down to day.
Nothing gold can stay.
大自然的第一抹绿意乃是金色,
她最难留住的颜色。
她最早的一片叶子乃是一朵花儿;
但是只停留一点钟儿。
然后叶子便褪为了叶子。
如斯,乐园落入了哀伤,
如斯,黎明落入了白昼。
人生的金色不可永久。
我们在五月里学习了那首诗。我曾经细致地分析过它的节奏——我一直是那么做的,因为学生们喜欢分析那语言的声音,你可以分解一首诗,不会让他们感到厌烦。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理解我所说的,而就是那种课堂时分,让我感到讲授文学之美。在考试中,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走在一排排学生当中,看他们工作。
但现在我意识到,那种单纯,只是海市蜃楼。琳达的父亲在她参加期末考试时,濒于死亡,而苏三在跟恐惧斗争,现在已被驱逐出校。涪陵的许多事情结局都是如此——甚至教书也是,它看起来像是简单直接的工作,其实却复杂,充满不确定性。人们给外面世界,尤其给外国人看的,乃是一个掩盖了情感的外饰,然而当你住的时间足够长了,能瞥见点事情的真实状况,感觉更其艰难。当然,在某个程度上,这种困难的生活在世界各地都存在——在我居留涪陵期间,两个学生死了;另一个学生堕胎,被开除;一个父亲死了;一个孩子死了;人们的婚姻在破裂。那些事情在哪儿都有发生。但在涪陵,看见生活的那一面,花的时间较长,因为开始我被当作一个外国人,保持着距离,而当距离消失了,却反而更难处理。这就好像看着一个空白而无意义的笑容,突然间发现,一生的苦难悲伤都堆积在那笑容四角。
我对我的和平队中国“服务”从来没有理想化的幻想;我不是来这里拯救谁,或是给这城市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如果要说有什么的话,我很高兴在我的涪陵两年生活中,我没有建设什么,或者组织什么,也没有给这地方带来任何重大的变化。我做了一名教师,在我的课余时间,我尝试尽可能地了解这座城市,及其人民。那就是我工作的范围了,而我对那些角色感到舒服,也察觉到了它们的局限。
但现在,我发觉自己在想着,从那些天的讲课中,是否有什么东西留下了来了。我希望我的学生们那个记得那首弗罗斯特的诗,或者我们学过的别的东西。可以小到某个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或者莎士比亚诗中的一片银色——但我希望总有些东西被记住。我希望他们能够在意识的某个角落里保留一些东西,而在其单纯之美中,他们会发现一些稳定而真实的东西。那是我对文学所抱有的信仰:它的真是持久的,不受日常生活的挣扎所困扰。但同时,那里也总有些启示,而有些时候,一首“NOTHING GOLD CAN STAY”这样的诗,面对涪陵这种地方的严酷现实来说,仿佛毫无用处。
我想了一阵,然后我回去批卷。我并没有任何答案;在最后,我只能做最善意的希望。我想,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好好地过。当然琳达会好的,而莫金钱也会好的,而威廉姆斯杰弗逊弗罗斯特也会好,安妮也是,她去深圳工作了,而我的中文老师们也会好,在学生之家的那一家人也是。大多数人们都会继续生活,做到最好,而大多数的孩子也会比他们的父母做得更好。那真的就是你所能希望的了。也许苏三的情况会不太好,但对此无能为力,就好象珍妮,丽贝卡的情况一样,她们已经失去了她们的人生。没办法。
几天后,吉米给了我一卷磁带,问我能否把所学过的诗歌都录下来。他是最活泼的男孩之一,然而他从来不是一个特别好的学生;通常,他会坐在教室的后排,对任何人说任何话,都低低念着“雅虎”,或牙刷。但他一直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之一,现在,我被他的请求打动了。
“我特别想听你念‘渡鸦’”,他说,“还有任何莎士比亚的诗。这样我可以记住你的文学课。“
我告诉他我会在晚上录这卷带子。
“还有,在你念完诗歌后,”他咧嘴笑道,“我想让你念出所有英文中的脏话,把它们也录下来。即便有些是你没有教过我们的,我也想你录下。我会非常喜欢那个的。也许其他的学生也会拷贝它。”
分了两次,我才录完我们所学过的所有的诗。在那之后,亚当跟我花了五分钟时间,对着录音机大喊着脏话,然后我把磁带交还给吉米。他也会没事的。多数人都会那样。他们都是强韧的,可爱的,有笑,有泪,像那样的人总能存活下去。那不能算是金色的人生,但也许正因如此,它会长存。
我坐快船,逆流往重庆,离开了涪陵。那是一个温暖,下雨的早晨,在六月的尾声——长江上厚厚的雾气好似脏脏的灰色丝绸。一辆学校的车把亚当与我送到了码头。城市急速掠过,在雨中,灰暗,熟悉。
前一天夜里,我们最后一次在学生之家吃了饭。他们刻意为了我们,把店开到很迟,因为整晚我们都忙着跟人打招呼,说再见,最后,坐在那儿吃着我们的米粉,感觉很好。我们跟女人们开着玩笑,说着下个学期要来替代我们的新的洋鬼子,说多么容易去骗他们。
几天前,黄能,家里的祖父,跟我谈到了离别。
“你知道,”他说,“当你回到你们美国,那儿不会跟这里一样。你不能走进一家餐馆,说,‘我要一碗抄手。’没人知道你说什么!”
“是的,”我说。“而且我们在美国也没有抄手。”
“你必须用你们英文来点菜,”他说,“你不能跟那儿的人说我们中文了。”然后他笑了——这是个很滑稽的概念,一个既没中文也无抄手的国家。在我们最后一餐后,全家人在门口站着,挥手道别,他们站得直直的,带着紧紧的中国式的笑容。我猜想我看起来大概也是那样——两年的友谊也被收藏进了我的嘴角。
在上午,我们跟桑尼与诺林说再见,她们两人都有上午的课,然后我们去了码头。有些学生那个上午没事,来给我们送别,同行的还有傅主任。中国人的告别从来都不那么舒服——没有拥抱,很少话语,眼泪尽可能忍住。我们很笨拙地握了手,上了船。
水翼船相当拥挤。电视机上放着卡拉Ok带子,我们在码头那儿呆了有三十分钟。外面下着雨,而学生们一直等着。要向朋友表示敬意,你得看着他离开,直到他彻底不见了,无关天气如何。
望向江面,他们中多数人都在哭。莫金钱靠着码头边缘一根黑色铁杆上。威廉姆斯杰弗逊弗罗斯特望向白山坪,而罗杰蹲在一根绳子边。卢克靠住一面墙。还有其他人——查克,迪亚兹,刘易斯,理查德,DJ。他们的眼睛红红的,而他们尽可能收敛住自己的表情。
我看着他们站在雨中,心想他们的未来会是怎样呢。威廉姆斯杰弗逊弗罗斯特会去浙江一所私立学校教书;刘易斯会回到偏远的乡下教书。卢克会在十月结婚,在国庆日。这是一桩安排好的婚姻,他从来没跟未来的新娘呆过多少时间,但他是一个农民的好儿子,他不会违抗父母的意愿。
船驶出了岸边。学生们站在码头上,一动不动。在他们身后,城市升起了,在雾气中,晦暗不明。跟往常一样,在江上我是用一个外来者的眼光看它:它看起来很大,很不人性,难以透视。很难想象,过去的两年里,这里曾是我的家。我怀疑自己是否还会再见到它,而它又会如何变化。船驶入了长江的心脏,面对江流。
大江还是它恒常的模样。它不像这里的人,在过去两年间,在我眼里已经有了许多的变化。他们现在要走他们各自的,不可预测的道路了,即便他们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定格——做抄手,上课,在码头上站着,一动不动。但在江上就不同了,我跟长江的关系总是简单的:有时我顺着水流,有时逆着它。往上游走要慢点,而往下游去要快些。那就真的是全部了——我们交错而过,然后朝着自己的方向而去。
最后,我不再去为将来或者过去而担忧,我只是最后一遍看看这城市。建筑是灰色的。因为夏季的雨水,乌江口很宽阔。一条舢板船优雅地靠近江滩。插旗山隐在雾气中了。我们船加了速,逆着稳稳的江流冲去。
[1] 译注:有点像“了不起的盖兹比”中的黛西出场形象。
[2] 译注:剩下的往往只有嘲笑傻子或乡下人的相声小品。
[3] 译注:虽然,有点巧合,1989年的有些重要学生会议乃是在北京大学的塞万提斯像下面展开的。
[4] 译注:这段故事中,展示出了中国社会权力体系与文化环境的悲哀关系,另外,又显出了中国人创意与幽默的惊人才华。都让我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