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于我,只有昨天、现在,以及一个月内的未来的差别。
至于前天、上周、上个月、去年……
无差别地放进谁也触不着、开不了的记忆仓库,任它尘封。
但有些人、某些事,总能像凭空出现的钥匙,缓缓转动深锁之门。
让我轻而易举地想起,几年又几个月前,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拿出我的智能手机,用里面的计算机App,
我还能说出那是几千天前,或几十万小时前,
或几百万分钟前,或几亿秒前发生的事。
正如现在接到的电话,就像那凭空出现的钥匙,直接打开记忆仓库。
于是我马上就能知道,已经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声音。
十四年又五个月,五千多天,十二万多个小时,七百五十几万分钟,
四亿五千多万秒。
“你现在可以看到彩虹吗?”
转头看向窗外,刚下过一阵雨,远处天空挂着一道朦胧的彩虹。
“看到了。”我说。
“嗯。那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可以。什么忙?”
“我E-mail告诉你。”
“好。”
然后我们同时沉默,时间很短,但已经足以让我惊讶刚刚的不惊讶。
突然接到她的电话,我竟然可以流畅而自然地应对,
完全没有慌张、兴奋、疑惑、恍惚、不真实、违和感。
好像时间从没流逝,好像日子从没改变,
好像逝去的十四年又五个月只是十四分钟零五秒,
好像我们只是睡了很长很长一觉然后醒来,
好像只是电影剪辑般剪掉一大段空白后重新接上,
好像关于我们之间只是曾按了Pause而现在按下Play,
好像我们只是从十四年又五个月前一起坐时光机来到现在,
好像……
好像我们从没分离过。
“你在干吗?”她终于打破沉默。
“跟你讲电话。”
“可以说点有意义的话吗?”
“什么有意义的话?”
“就是不要废话。”
我突然词穷,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来逝去的十四年又五个月还是有意义的。
但如果我说我们已经五千多天没见面了,可能也是没意义的话。
“快。我在等你说。”
等我说?
等我说为什么这十二万多个小时都没音讯?
可是突然音信全无的人是她啊。
难道是在等我问她为什么?或是等我骂她?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我猜你没换号码。”
“嗯,没换。但我的E-mail早换了,你知道我现在的E-mail?”
“我当然不知道。”
“咦?那你怎么E-mail给我?”
“所以我在等你说你的E-mail呀。”
噢,原来是指这种等。
我念了我的E-mail给她,她要我看完信再说,就挂了电话。
然后我想起她,还有我们之间,回忆的浪潮瞬间将我吞没。
我突然忘了时空,忘了现在是何时,忘了我人在哪里。
如果我是一只鸟,此刻一定忘了摆动翅膀,于是失速坠落。
整个失速坠落的过程,跟遇见她的过程一样。
收到她寄的信,口吻像个老练的项目人员,很客气清楚地说明公事。
她承接一个计划,计划领域跟我的背景相关,想找我帮忙。
以前我们之间完全没有公事可言,对于这样的她实在很陌生。
反而刚刚那段莫名其妙的对话,不仅不陌生,还觉得很熟悉。
信尾她留了手机号码,还加上几句话:
“这计划不好做,但是找到你,我心安了许多。看完后跟我说,我打给你,感激不尽。”
这几句话才是我所熟悉的她,但“感激不尽”还是让我觉得生疏。
我很难静下心来厘清自己的思绪。
因为只要想到她,她的声音总会在脑子里乱窜。
有些东西是假的,比方吴宗宪说林志玲喜欢他。
有些东西可能是真的,比方林志玲说她从没整过形。
有些东西应该是真的,比方林志玲说她很想赶快结婚。
但总有些东西是真的,而且是如同太阳般闪闪发亮地真。
比方现在坐在计算机前看信的我,正毫无保留地想着她。
终于看完简短的信,也读完信里夹带的附件。
我打她手机,结果如我预期,她没有接听。
她以前没手机,曾给我三组号码,家里的、住宿地方的、亲戚家的。
我常循环拨打这三组数字,但通常找不到她。
没想到她有手机了,我仍然找不到她。
想用E-mail回她时,手机响了。
“信看完了?”她说,“没问题吧?”
“嗯。没问题。”
“没问题怎么不回信给我?”
“我刚刚就在打你手机啊。”
“我信里说:我打给你。是我要打给你。”
“有差吗?”我说。
“有。是我麻烦你,所以当然是我打给你。”
“有差吗?”
“有。电话费要算我的。”
“有差吗?”
“你再说这句我就挂电话。”
“这是麻烦人帮忙的态度吗?”
“如果你不喜欢我的态度,你可以不帮。”
“噢,我好喜欢你的态度。”
她没接话,停顿了一下。
“你不要再突然挂电话了。”我说。
“你记错人了。”
“我没记错。”
“少来。这么多年来你一定认识很多女生,记错很正常。”
“你少无聊。”
“如果你觉得无聊,我可以挂电话。”
“我觉得好有趣哦。”
她又停顿了一下。
“不要再突然挂电话了。”我说。
“又记错人。”
“可不可以不要老是说我记错人?”
“可以。只要你不记错人。”
我叹了一口气,没有接话。
“为什么叹气?如果不想再说,我可以挂电话。”
“你挂吧。”
“嗯。”
电话断了,很干脆的响声。
一如七百五十几万分钟前那样干脆。
本来有种大概就这样又结束了的感觉,但想起这次是公事,
可能会不一样吧。
把她的手机号码加入通信录后,Line里面出现一个新好友,是她。
她的头像是一张彩虹照片,很像我今天下午看见的那道彩虹。
想起她今天下午的开场白,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那就是她的样子。
下班开车、回家吃饭洗澡,不管做什么,脑子里总是荡漾着她的声音。
几经挣扎,在睡觉前终于Line她。
告诉她关于那个计划的一些想法,而这本来是那通电话该说的。
没多久她就回Line,我原以为早已是上班族的她这个时间应该睡了。
虽然四亿五千多万秒前我们都是夜猫子。
她在Line里的文字,婉转多了,也健谈多了,
甚至还用“谢谢你”的贴图。
Line是我们以前从没用过的联络方式,这让我有种重新开始的感觉。
时代变了。
如果时代没变,那就是我变了。
“最近好吗?”我回。
“最近是指多近?”
“一年内吧。”
“工作很忙,其他还好。”
“那你现在住哪儿?”
“我搬回来跟我妈住了。”
“你妈?”
“对。亲生的妈。”
啊?那我们又在同一座城市,仰望相同的天空了。
“你搬回来多久了?”
“忘了。好几年了。”
“那你为什么没跟我说?”
“有必要吗?我们又不用见面。”
“见个面有那么罪大恶极吗?”
“你眼睛有问题吗?我只说没必要,没说罪大恶极。”
“那现在因为要做计划,总可以见面吧?”
“还是没必要。有手机和Line就足够了,不用见面。”
“可是我想见你。”
“你记错人了。你想见的人不是我。”
“我现在去找你。15分钟后,在你家楼下碰面。”
“你疯了吗?现在是半夜两点!”
“看过日剧《现在,很想见你》吗?”
“没看过。”
“里面有句对白:既然遇见了你,我就无法带着这份回忆去过另一种人生。所以现在,我下定了决心,去见你。”
“这对白很无聊。”她回。
“反正我现在去找你。”
“请不要在半夜两点发神经。”
“总之,我15分钟后到。”
“你来了,我也不会下去。”
“你可以不下来,但我会一直待在楼下。”
“我不接受威胁。”
“这不是威胁。我是在你家楼下把风,最近小偷多。”
“那不叫把风。把风的是小偷的同伙。”
“你说得对。这么晚了你脑筋还很清楚。”
“很晚了。有事明天说。晚安。”
“我要出门了,你可以开始计时。”
“你听不懂吗?不要来。”
“要开车了。”
关掉手机屏幕,随手搁在一旁,我发动车子走人。
在这城市开车的人,在街上跟陌生人的默契可能比跟老朋友还要好。
尤其在这样的深夜,一到只闪黄灯的路口,谁要先走谁要等,
只要车头灯互望一下,就有默契了。
而我跟她,或许情感曾经浓烈,或许彼此有很多共同点,
但似乎很少有默契可言。
然而一旦有默契,那些默契就像誓言般神圣。
其实只开十分钟就到了,不是我高估到她家的距离,也不是我开得快,
而是她很讨厌迟到,只要迟到一分钟她就会抓狂。
没想到过了十四年又五个月,高估她要等待的时间,
或者在约定时间前到达,仍然是我对她的反射性动作。
虽然正处于存储器不足、需要记得的事却不断增多的年纪,
但即使记忆力下降和需要记忆的东西如滚轮般不断转动,
仍然有一些记忆已化为血液安静漫流,时间拿它没辙。
五千多天也没改变我对这里一草一木的鲜明记忆。
唯一的差别,以前机车总是骑进巷子,而现在车子只能停在巷口。
下了车,打开手机,有两则未读讯息:
“你真的开车了?”
“很晚了,不要出门。我是为你好。”
“我到了。”我回她。
然后静静等待手机屏幕出现回应,像过去的十二万多个小时一样。
“我下去。”
我的视线突然一片模糊。
铁门缓缓开启,等她探身而出的时间对我而言最长,
虽然物理上大概只有三秒钟。
在夜色下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她好像瘦了,头发也变长了。
她朝我走了几步,街灯映照她的脸,我才看清楚她。
七百五十几万分钟也不曾稀释我对她脸庞的熟悉。
但我忽然觉得,上次见到她已经是100年前的事了。
“去7-11吧。”说完她转身就走。
看着她的背影,我又觉得好像什么都没变,仿佛她刚从教室出来,
而我只在M栋侧门水池边等了她五分钟而已。
她领着我穿梭在黑暗的巷弄,静谧的深夜里只有我们细碎的脚步声。
“哎哟,这边走,快一点。”她似乎有些惊慌。
“怎么了?”我问,“你怕黑?”
“嗯。”她点点头。
“你胆子这么小?”我很惊讶。
“我本来就胆小,只是脾气坏而已。”
我笑了起来,她瞪了我一眼。
笑声一停,我又恢复惊讶状态。
我完全没有她胆小或怕黑的印象啊。
莫非那四亿五千多万秒还是夺走了我对她的某些记忆?
穿过这片纯粹的黑暗后,右转十几步终于到达大马路,
再左转经过三间房子就到7-11。
“你想喝什么?”她问。
“一碗孟婆汤。”我说。
“如果你那么想忘掉我,我可以帮忙。”她说。
“不是忘掉你,是忘掉分离的那段时间。”
“我们多久没见了?”
“十四年又五个月,五千多天,十二万多个小时,七百五十几万分钟,四亿五千多万秒。”
“有这么久了?”她说。
“你不记得吗?”
“忘了。”
“你竟然忘了?”我很惊讶。
“这很重要吗?毫无音信也能照常过生活,所以记得已经多久没见很重要吗?”
“确实不重要,忘了就忘了。”我有点泄气。
“你坐一下,我进去买。”她转身走进7-11。
骑楼有两张圆桌,一张桌子上有两瓶空的啤酒易拉罐,
还有一个装了咖啡渣的纸杯,杯子里插了五根烟屁股。
另一张桌子上除了空啤酒罐外,充当烟灰缸的纸杯插满了烟屁股,
还有一个吃剩一点点的塑胶碗,之前装的应该是某种咖喱饭。
我选择没有咖喱饭的那张圆桌,坐了下来。
久别重逢的场景选在这里,看来是凶多吉少。
她拿了两杯饮料走出来,一杯放在我面前,然后在我对面坐下。
骑楼的灯光算明亮,足够让我看清楚她的脸。
二十几岁的我,始终觉得二十几岁的她是美丽的。
而现在三十几岁的我,只觉得三十几岁的她很熟悉。
虽然我才看了三十几岁的她几分钟。
有些人你看了一辈子,只要几天不见,再看到时瞬间会感觉陌生,
但有种人是即使多年不见,重逢的瞬间,连气味都依然熟悉。
没想到她属于后者。
“这不是咖啡?”我喝了一口。
“你有说要咖啡吗?”
“没有。”我说,“但你应该记得我喜欢喝咖啡吧?记得吗?”
“为什么我该记得?”
“所以你忘了?”
“没错。我忘了。”
我又觉得泄气,没回话,只是看着她。
“这是抹茶。”她说。
“好甜。”
“我喜欢喝甜的。”
“我记得。但我不喜欢喝甜的。你记得吗?”
“忘了。”
“你又忘了?”
“如果已打算一辈子不相借问,还需要记得你不喜欢什么吗?”
我看了一眼隔壁桌,感觉坐在那桌应该会比较符合现在的气氛。
“陪我一起喝抹茶很痛苦吗?”
“不会。”
“不喜欢喝就别喝,我没逼你。”
“我知道你没逼我。”
“但你的表情在说:这女生还是一样任性,都不管别人要什么,只管自己要的自己喜欢的。”
“我的表情有说出那么复杂的话吗?”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有。”她说,“你以前就是这样,什么话都不会说,但表情却说了一大堆。”
“你记得这个?”
“废话。”
“是记得的废话,还是不记得的废话?”
“1。”
“你忘了一堆,却记得这个?”我很纳闷。
“谁说我忘了一堆?”
“你啊。你刚刚一直说忘了。”
“因为你老是问我记不记得,好像我应该不记得似的。既然你觉得我应该不记得,那我就顺你的意,说忘了。”
“我只是问,没有别的意思。”
“最好是,你心里明明有答案了。你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表情的口才这么好?这么会说话?”我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的脸没变。”她说。
“是吗?”我问,“都没变老?”
“嗯。”她说,“但我一定变老了。”
“没啊。你也没变。”
“最好是。你的表情……”
“喂。”我打断她,用力把脸皮拉直,“别再牵拖我的表情了。”
“但有一点,你明显变了。”她说。
“哪一点?”
“决断力。”
“什么意思?”
“你在半夜两点说要来看我,我原以为是开玩笑。”她说,“没想到你说来就来,我说什么也没用。这种决断力,你以前没有。”
“我以前没有吗?”
“没有。”她摇摇头,“如果你有,我们之间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我陷入沉思,她也不再多说。
“那你觉得你有变吗?”我先打破短暂的沉默。
“有吧,变得比较愿意让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有吗?”
“有。”她说,“可能在你眼中我只是轻移莲步,但对我而言已经是跨出了马拉松等级的距离。”
“你这样的改变很好。”我说,“我以前常常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是你不用心。”
“怎么会是我不用心?你几乎什么事都不说啊。”
“我有语言表达障碍,你应该用心感受我,而不是期待我告诉你。”
“你哪有语言表达障碍?你表达不爽时很直接,而且是一刀毙命。”“你记错人了。”
“我没记错,就是你啊。你不爽时说话的文字超锐利、超精准。”
“你每次这样说,我都很想马上走人。”
“好,对不起。但即使我没这样说,你也常常莫名其妙地离开。”
她突然站起身往右转,我条件反射似的从椅子上弹起身,
伸出右手放在她左肩上。
“坐下好吗?我们都三十好几了,已经没有另一个十四年了。”
她转过来,用深邃的眼睛望着我,虽然很短暂,但我看见了不舍。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会溺水,因为我总是游不出她的眼神。
她缓缓坐下,我松了一口气,也跟着坐下。
“突然又遇见你,我完全没心理准备。如果我因此显得笨拙、失态、语无伦次,请你原谅我。因为我从未想过能再与你相遇。”
“我也没想过我们会再碰面。”
“我会问你:记得吗?不是觉得你应该记得,而是期待你记得。只能期待,毕竟这么久没见了。”
“你不用期待,我当然记得。”她说。
“真的吗?”
“不相信就别问。”
“我没有不信,只是惊讶。”
“少来。你明明不相信。”
“多去。我暗暗有怀疑。”
“你说什么?”
“对联。你出上联,我对下联。”
“神经病。既不工整,意思也莫名其妙。”
“抱歉,一时之间对不出来。”
“你信不信无所谓,反正是事实。”
“我信。真的。”
她看了我一眼,没再多说。
“谢谢你肯下来见我,真的很感谢。”我说。
“最好是。”她瞪了我一眼,“你明明知道我一定会下来。”
“我怎么可能知道?以前你就常常完全不理我啊。”
“你记错人了。”
“是你没错啊。你只要不想理我,就很冷酷无情耶。”
“没想到在你心里我这么糟糕。”
“我没说糟糕,是赞叹你的意志很坚强。”我说。
“那我应该再展现一次坚强意志给你看。”
“千万不要。”
“真的不要?可以重新回味一下从前哦。”
“现在已经在回味了。”
我们同时静默,好像终于意识到这是久别重逢的场景。
不是像以前那样,每一次见面都是理所当然。
今晚的一切,每分每秒,就像是中乐透头奖,
都是过去那一大段空白的日子里做梦也梦不到的恩宠。
“为什么这么晚了你还肯下来见我?”我问。
“因为你不一样。”
“不一样?”
“即使是我重要的朋友,在这种时间我不会回Line。如果是很重要的朋友,我虽然会回Line,但不会下来碰面。”
“所以我是?”
“笨蛋。就表示你比很重要的朋友还重要。”
“可以表达得更明确一点吗?”
“我不想说了。”她说。
7-11的男工读生走过来,他的年纪跟我和她初识时的年纪差不多。
我和她初识时,是自以为知道爱情是什么但其实并不懂的年纪。
而现在重逢时,是好像懂了爱情却已经失去天真和勇气的年纪。
相爱的时候我们都不懂爱情,懂得爱情后却错过可以相爱的时间。
他收走啤酒罐,用抹布擦了擦桌子,也拿走插了烟屁股的纸杯,
换上另一个装了一半咖啡渣的纸杯。
现在这桌子好像适合久别重逢的场景。
如果再来个烛光或插着玫瑰花的花瓶就完美了。
“有卖蜡烛吗?”我问。
“没有。但是有手电筒。”他回答。
“有玫瑰花吗?”
“有。但那是手工肥皂。”
“嗯。谢谢。”我说。
他点了点头,便走进7-11。
“神经病。”她说,“你问那些干吗?”
“你记不记得有次我送你三朵红玫瑰?”
“你记错人了。”
“你怎么老说我记错人?这是你的口头禅吗?”
“因为是五朵。”她说,“而且是粉红玫瑰才对。”
“是吗?”我有点惊讶。
“我收到的是五朵粉红玫瑰,三朵红玫瑰应该是你送给别人的。”
“不要乱说。”
“如果你觉得我乱说,那我就不说了。”
“那我该怎么办?说你乱说,你就不说,可是我明明没记错人啊。”
我有点激动,“你收到花后面无表情,只说:买花实在没必要。”
“我说了,我有语言表达障碍。”
“这哪里有障碍?”
“我很不擅长用语言表达喜悦。”
“所以你那时其实是高兴的?”
“废话。”
“是高兴的废话,还是不高兴的废话?”
“1。”
“那你也有表情表达障碍吗?”
“表情?”
“因为你的脸常常面无表情,或是冷冷酷酷的。”
“那是对你。”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对你泄露太多。”她说,“今晚应该是我对你泄露最多的时候了。”
很多事跟青春一样,回不去了。
就像今晚,即使终于在她愿意泄露的情况下,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
但除了可以恍然大悟外,或许再加上感慨,还能做什么呢?
我有改变,她也有改变,但过去的事实始终不会改变。
“如果我们之间发生100件事,这么多年后我可能记得80件,你记得70件。扣掉我们同时记得的,剩下的就是我记得你不记得或你记得我不记得的事。如果我们两相对照的话,回忆就更完整了。”
“你的比喻不好。”她说,“因为我记得的一定比你多。”
“可是你以前常称赞我的记忆力很好耶,而且比你好。”
“嗯。跟你的好记性相比,我通常简单回答:忘了。但关于你的所有记忆,我不是忘了,只是不想碰触。”
她喝了一口抹茶,若有似无地看了我一眼后,再喝一口。
“我曾经以为,忘了最轻松,不用背负当时的遗憾,以及无法遗忘的重量。现在突然再联络上你,我才发现,没有说出口的遗憾,其实一直都在。”
“遗憾?”
“这些年来,我脑海里常常浮现一个画面。”
“什么画面?”
“那时我在台北补托福,有次下课后你送我回去。”
“我记得,因为只送过那么一次。但走到巷口时,你坚持要自己走,不让我跟。还要我赶紧离开。”
“嗯。”她点点头,“我独自低头默默走了很久,没回头。”
“我知道。因为我一直注视着你的背影。”
“我其实知道你没走,一定待在原地看着我。”
“就这个画面?”
“嗯。”
“这画面有特别的意义吗?”
“不知道。”她摇摇头,“但这些年来,我常莫名其妙地想起这画面。而且每当想起你,一定都会伴随着这个画面。”
“嗯……”我想了一下,“你觉得为什么你会常想起这画面?”
“可能是觉得遗憾吧。”
“什么遗憾?”
“我那时应该回头的。”
我们互望了一眼,仿佛时空同时回到那年那晚的那个巷口。
“无论时间过了多久,那个画面始终不曾模糊。仿佛不断催促我,我应该回头,如果我回头,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我陷入沉思,没有接话。
那个飘着蒙蒙细雨的夜晚,我们都没带伞。
站在一盏水银灯照射下的巷口,她坚持要独自走完剩下的路。
而我只能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暗、越来越淡,最终消失不见。
“我那时应该回头的。”她现在说。
“我那时应该追上去。”我现在说。
“我喝完了。”她摇了摇手中的杯子。
“我还剩一半。”
“等你喝完,我再说。”
我用吸管猛吸抹茶,还没感觉到甜味,液体已滑进喉咙,
直到听见清脆的声响。
“喝完了。”我说。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是真的喜欢你。”她说。
“我知道。”
“在我们分离的这段时间,我对自己说过,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能再与你相遇,我一定要告诉你,我曾经很喜欢很喜欢你。”
我微微点了下头,没多说什么。
“现在也是。”她接着说。
就算是forget,至少曾经get。
就算是lover,最后还是会over。
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遇见她的时间。
我的记忆仓库里有个钟,原本正常运转,记录人生大小事,
但在遇见她的那一刻,这个钟突然受重击、被敲坏,
时间从此停留在那一瞬间。
还好那时是夏天,而且是盛夏。
我不喜欢回忆,但如果必须回忆,宁可回忆夏天的事。
冬天太冷,如果再加上一点悲伤的氛围,回忆时很容易发抖。
那是我升大四的暑假,有天我去找在南台科大念书的初中同学。
这么比喻好了,假设我为A;
在南台科大念书的初中同学陈佑祥,为B;
陈佑祥的女友李玉梅也在南台科大念书,为C;
李玉梅的小学同学林秋苹,为D。
D就是敲坏我记忆仓库里那个钟的人。
就像英文字母的排序,要经过B与C,A才可以碰到D。
在那个炎热的上午,D陪着她表妹去南台科大参加围棋比赛,
于是D顺便去找C,C拉了B,刚好去找B的A也在。
但到了现场才发现比赛地点其实在台南高商。
我心想,南台科大和台南高商差很多吧?
“之前明明通知比赛地点在南台科大呀!”林秋苹对我说,
“你以为我骗人吗?”
“我什么都没说啊。”我说。
然后她骑机车载表妹赶去台南高商,没过多久我也离开南台科大。
骑机车骑了十分钟,看见路旁的她在大太阳底下推着机车走。
“怎么了?”我骑到她身旁,问。
“我在撒哈拉沙漠里拉着生病的骆驼找绿洲。”她说。
“什么?”
“你不会看吗?”她没好气地说,“机车抛锚了,我要找机车店修理。”
“比赛都快开始了,哪有时间修理机车?”
“不然你教我呀,你教我怎么做?”
“先把你的车停好。”我说,“我载你们去。”
“我们有两个人耶!”
“三贴就好。你表妹才小学三年级,体积不大。”
“你意思是我体积大?”
“车停那边。”我不理她,指着路旁一块空地,“然后上我的车。”
我载着她们,火速赶往台南高商。
一进校门,便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很多家长陪着小孩来比赛。
教室走廊、有阴影的角落,都坐满了人,好像大学联考时的考场。
我心想,大家都知道在这里比赛啊,她怎么跑去南台科大?
“之前明明通知比赛地点在南台科大呀!你以为我骗人吗?”
“我什么都没说啊。”我说。
围棋比赛在体育馆内举行,闲杂人等不能进去。
她急忙拉着表妹去报到,虽然已错过比赛的开幕式,
但总算在比赛前三分钟把表妹送进体育馆,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陪着她想找块阴凉的角落休息,但根本找不到净土。
别人都是自备椅子和扇子,再寒酸的起码也带了报纸铺在地上,
而她却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连水也没带。
我们只能勉强在一处洒了点点阳光的楼梯旁席地而坐。
“你意思是我体积大?”
“你还有心情问这个?”
“为什么没心情?”
“你表妹可能要比一天,你坐在这里撑得过一天吗?”
“为什么不行?”
“光坐在地上无聊没事可做,就可以闷死你了。”
“我不会觉得无聊。如果你觉得无聊,你可以走,我没要你留下。”
她这么说,我反而觉得如果我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很没道义。
“我陪你说说话,度过这一天。”
“不需要。”她说,“你载我们来,已经足够了。”
我心想,这女孩真的很难相处,浑身是刺。
“你如果觉得我很难相处,你可以离开。”
“我什么都没说啊。”
“之前明明通知比赛地点在南台科大呀!你以为我骗人吗?”
“我什么都没说啊。”
“最好是。你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的表情?”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对。”
“我的表情有怎样吗?”
“就是有那种觉得我很难相处、觉得我骗人的表情。”
“你这是栽赃吧?”
“那我不说了。”
她说完后,还真的转过头,看着远处不说话。
我不知道怎么办。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也只能看着远处不说话。
只不过我的远处和她的远处,两个远处距离好远好远。
我回想起今天遇见她的过程,没有预期,也没有心理准备。
原以为只是跟她擦身而过,没想到现在几乎并肩而坐。
可惜没交谈,好像少了点什么,应该要发生些什么才对。
然而跟她交谈的过程宛如穿越荆棘丛,很难不扎到刺。
正在思考该怎么说话才能避开刺,左肩突然被碰触。
转过头,发现她双眼闭上身子瘫软地靠着我的左肩。
我吓了一跳,摇了摇她,她好像意识不清,嘴里模模糊糊说些话。
看她额头出了些汗,便摸了摸她的额头,很烫。
我赶紧将她轻放在地上,跑去不远处卖冷饮的小摊位,
买了两瓶冰凉的矿泉水和一瓶运动饮料。
然后将她的后颈枕在我的左手臂弯,打开一瓶矿泉水,
将冰凉的水淋满她的脸和上半身。另一瓶矿泉水则贴着她的额头降温。
打开运动饮料,掰开她的嘴,将瓶口贴住她的下唇,缓缓喂她喝。
喂了十几口后,她咳嗽两声然后睁开眼。
她先是一脸迷惘,随即发现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惊呼:
“我身上怎么都湿了?”
“我在你身上浇了水。”我指着地上的一个矿泉水空瓶。
“浇水?”她有些疑惑,“我看起来像花吗?”
“很像。”我笑了笑。
她挣扎着想起身,但身体虚软,试了两次都没成功。
“抱歉。”我拿走贴着她额头的矿泉水瓶,将她上身扶正坐起,
“刚刚浇水是因为要帮你散热。”
“我怎么了?”
“应该是中暑了吧。”我说,“可能还需要口对口人工呼吸。”
“你敢?”
“嗯。”我点点头,“我确定你的意识完全恢复正常了。”
我把运动饮料拿给她,要她喝完。
这里不够阴凉,我想再找个地方,便问她能不能站起身。
但她双腿似乎无力,站不起身。
“我背你?”
“你疯了?”
“你需要阴凉的地方休息,我背你是权宜之计。”
“那我宁可死在炎热的地方。”
“你的运动饮料还有吗?”
“还剩一点。”她摇了摇手中的宝特瓶,“你要喝吗?”
“嗯。”我点点头,“因为我无言(盐)了。”
“神经病。”她直接喝光剩下的运动饮料。
我把刚贴着她额头的矿泉水喝掉,再去买瓶冰凉的矿泉水,
让她拿着贴额头或贴脸。
“幸好你中暑,我今天才不会无聊。”
“你竟然说幸好?”
“是啊,幸好你中暑,原本没事可做的我才可以急忙去买冰水和运动饮料,喂你喝还帮你降温,心里还想着如果你没醒过来就要送你去医院。有这么多事可以做和可以想,我就不会无聊了啊。”
“谢谢你。”她缓缓开口。
“不客气。”我笑了笑,“但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让我背你去更阴凉的地方吧。”
“可是你说我体积大。”
“我哪有说?你的体积不大啊。”
“最好是。你明明觉得我体积大。”
“不管明明或暗暗,在我看来你很瘦啊。”
她没回话,好像正在思考。
我直接蹲下身,转头说:“上来吧。”
她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我双手钩着她的小腿肚,然后起身。
走了没多久,立刻有人让出阴凉的角落,还给了垫子和抱枕。
我让她躺下,折了几张报纸充当扇子,帮她扇风。
“为什么说我很像花?”她问。
“因为突然想起一句话。”
“哪句?”
“你不知道你是多么美丽,你像花儿一样盲目。”
“这是泰戈尔的诗句。”
“嗯。但很适合形容你。”
她没回话,只是眼睛眨了一下。
可能是我的错觉吧,我仿佛看到一朵山野间的花,
毫无顾忌、盲目张扬、慵懒优雅地绽放着。